德意志也沒那麼帥:希特勒統一後,奧地利的幻滅強國夢
1938年3月13日,是奧地利第一共和永遠跨不進的那一天。
奧地利獨裁者——總理舒施尼希(Kurt Schuschnigg)——為了抵抗納粹德國的全面滲透與併吞,原訂在這一天舉行防衛性的統獨公投,卻還是在希特勒的武力恫嚇下被迫中止。接著,舒施尼希政權崩潰,他本人也隨即被押進集中營。而希特勒則以英雄救世主般的姿態,挾納粹國防軍閃電進佔奧地利。
這一切都在3月11日到12日之間的24小時之內,發生得太過突然。奧地利人還來不及思考,就被撲天蓋地而來的興奮與激情所淹沒——多數人隨著集體起舞,在希特勒刻意布置的政治慶典氛圍中,欣然接受納粹德國以武力造就的生米煮成熟飯。
奧地利名詩人楊德爾(Ernst Jandl),諷刺地把這個過程描寫為奧地利人自我感覺強大又優越的集體性高潮。而多年之後,在紀錄片訪談中現身的歷史見證者們,回憶起當時,則多半表現出一臉茫然:「到處都在尖叫狂歡」、「不清楚為什麼」、「樹上都爬滿了人在看」、「然後就跟著上街了」......。
這些證言中有幾分是真?有幾分避重就輕?有幾分選擇性失憶?至今已不得而知。正如奧地利那場防衛性統獨公投若真的舉辦了,結果會如何?有多少人支持與德國合併、有多少人支持維持奧地利獨立?沒有史家能斷言。
當年舒施尼希在發動公投前的評估是:25%支持奧地利獨立,25%支持併入納粹德國,其餘的50%則要先觀望看看「兔子會怎麼跑」(”wie der Hase läuft”)。希特勒接獲的評估報告,亦與舒施尼希一致。換言之,情況曖昧不明。
正是多數奧地利人這種投機觀望的心態,導致了沒人預料到的戲劇性超展開。
▌喜迎希特勒
它首先讓舒施尼希誤判了情勢:他本來以為徵得原工會團體(之前遭到血腥鎮壓之社民黨的基層)支持獨立,再加上自己掌握的右翼勢力,就可以拉出過半的優勢,於是才敢於發動統獨公投。但歷史結果顯示:即使過去惡鬥激烈的左右兩派,臨時「相忍為國」、結盟共推獨立,能觸及到多少那50%的「中間選民」,都還大有問題。
希特勒同樣也誤讀了情勢:他認為公投獨立票數很可能過半,且隨後將給予英法等同盟國陣營介入奧地利的理由,因而才十分焦慮,連續催發了好幾次恐嚇武統的最後通牒。
結果恐嚇奏效,而且效果大大超出預期。
多數奧地利人歷經多年的經濟不景氣,早已厭倦政治紛爭,他們既羨慕德國經濟暴起,又非常害怕再度發生戰爭。此外,奧地利人自我中心、追求個人享樂的「臣民性格」,也成就了對統獨一事「務實觀望」的機會主義心態。
希特勒之所以能成功的另一根本原因,則是當時奧地利人的國族認同問題。奧地利人多為德意志裔,在一戰後建國,原本就以「德意志奧地利」(Deutsch-Österreich)為國號,希望與德國合併,以解決經濟生計的問題——但這樣的選擇,不是出於在地生根的國族認同,而是出於經濟上的機會主義與戰後和談的策略。
在一戰的戰勝國禁止德奧合併後,奧地利人只能屈就「奧地利」這個國家。這就造成相當尷尬曖昧的局面:奧地利人既普遍缺乏德國人那樣的「德意志」認同、對「奧地利」的認同又模糊薄弱,以致於自稱德意志則過於浮誇、自稱奧地利則虛弱空洞。
最能反映此種曖昧認同的例子就是:就連高舉「奧地利優先」(Österreich über alles)的舒施尼希,最後在宣傳獨立公投時,他的口號也還必須是「支持一個自由且『德意志』的奧地利」(Für ein freies und deutsches […] Österreich)。在嚥下最後一口氣時還自稱「德意志」的不得不然,也讓其所欲求助的英法同盟國陣營感到猜忌——他們早把奧地利視為希特勒的囊中之物。
也正是由於這種曖昧,當「德意志」認同夾著經濟利益的胡蘿蔔和戰爭威嚇的棍棒、再度捲土而來時,就完全正中奧地利人的紅心——況且,元首希特勒還是自家的鄉親呢。
希特勒隨後乘著裝甲車,穿過自己位於德奧邊境的家鄉,因河畔的布勞瑙,駛向不遠處的大城林茲(Linz,他在這裡讀過中學)。此時他還狐疑,是否該親自深入維也納。等到緊接著四面八方都傳來熱烈歡迎的消息、而國際上又無外力介入時,這才讓他意識到:他多年苦心佈局、氣急敗壞地恨不得一口吞下的家鄉奧地利,竟然在一夕之間,就自動從天上掉下來到他面前了。
這也讓希特勒學到了一件事,他那些曖昧投機的奧地利鄉親們,並非複雜的不穩定因素;反之,他們正是可以透過單純的收買和恫嚇、就納入操縱的對象。
▌德奧合併的短暫蜜月期
佔領奧地利之初,希特勒一面向鄉親們釋放經濟上的利多政策,一面煽動對猶太人的全面獵巫:在大街上公開羞辱猶太人、並將其身家財產「亞利安化」(arisieren)。這時,人們只要伸手行個納粹禮、喊一聲「希特勒萬歲」,就可以直接闖進猶太鄰居家,掠奪財產和地契——這麼好康,你不拿,要讓給別人嗎?
同時,希特勒又大手筆營造起政治嘉年華,透過電視、電影、燈光、音樂、新聞、遊行、慶典......宣傳德意志帝國的大一統,然後再以勝利者鞭屍的姿態於4月10日盛大舉辦另一場對決式的公投:
這場假民主的公投,投票率高達99.7%,支持統一的比例則佔99.6%。99.6%支持統一——這就是原本曖昧觀望、不願表態的多數奧地利人,最終向世界傳達的、在歷史上留下的唯一表態。
然而,德奧合併之初的「政治高潮」、「蜜月期」,卻也短得出乎奧地利人的意料。
原先他們以為,奧地利是作為德意志文化的精萃之邦、以巨星總是壓軸登場的華麗姿態,加入德意志第三帝國的。再者,他們再怎麼說也是「元首的家鄉」,必然要得到帝國的特別待遇。
但情況卻完全相反:希特勒除了立刻將大批政治菁英關入集中營,還迅速安插身邊親信的「帝國德意志人」(Reichsdeutsche,亦即德國人)擔任各級首長——鄉里鄉親,都比不上黨的同志親。這也反映在一件弔詭的事實上:奧地利納粹的首腦,賽斯–英夸特(Arthur Seyß-Inquart),在德奧合併前夕,曾盡一切努力要阻止希特勒進軍,以避免奧地利納粹被空降的德國納粹排擠。
「帝國德意志人」的空降,引發了奧地利各地鄉親的怨氣與抵制。以維也納為例,當地人高漲的自我意識,就讓希特勒一度被迫撤換區長(Gauleiter)。
此外,「帝國德意志人」也相當程度地歧視奧地利人。奧地利人所自豪的藝文享受與輕軟閒適的生活風格,在帝國德意志人的眼裡看起來就是「奧地利式的散漫拖拉」(der österreichische Schlendrian),與德國納粹黨內強調個人競爭、追求效率的兇狠文化格格不入,是應該被鞭策管束的對象。原本自我感覺優越的文化之邦,被帝國當作邊緣又落後的偏鄉。
這時候的奧地利人才開始驚覺自己已是寄人籬下。
▌鮮血與屍體拼出經濟
希特勒併吞奧地利,表面上打的是德意志民族統一的大纛,但骨子裡為的還是地緣政治的考量:奧地利是前進東南歐、征服斯拉夫諸國的前線跳板。此外,納粹德國在連續打了六年的軍國經濟強心針後,資源見缺、國力擴張碰到天花板,也急需奧地利擁有的天然資源(例如銀礦、鋁礦、水力發電)與大筆金融資產的注入。
作為德意志第三帝國的「前進基地」,奧地利所擔任的是「實驗場」的角色——猶太政策以及經濟社會改造的實驗場。
關於經濟改造,這是奧地利人支持德奧合併的最重要理由。人們期待納粹德國能讓奧地利一舉擺脫過去20年來產業蕭條、失業率高漲、社會動盪的問題,但這究竟是否兌現了呢?
德奧合併帶來的首波效應,是讓原本針鋒相對、壁壘分明的兩個經濟體,突然融合成共同市場。這在初期的確帶來了相當好看的經濟成績:大批德國人湧入奧地利,採購廉價食貨——時人稱為「奶油之旅」(Butterreisen)——德國觀光客人數也暴增5倍。短期內,奧地利人的收入增加50%,隨著購買力的提升,消費量也提高了3成。於是生產線復甦,失業率也在短短一年內就從22%降到3%。
但這畢竟是所有共同市場誕生時,都會出現的短暫火花。長期而言,奧地利的經濟復甦,靠的是納粹為了打造「前進基地」,所引入的各項現代化基礎建設(尤其是水力發電廠和高速公路)、以及重工業。
我們必須知道,納粹德國的經濟引擎是為征服世界而準備的軍工業:「戰爭」就是納粹「拚經濟」的同義詞。對納粹而言,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存在「只拚經濟,不要戰爭」這個選項。
納粹為奧地利創造的工作崗位,超過3成直接屬於軍備工業,周邊連動的產業還不列入計算。這種軍國主義的經濟,需要靠發動戰爭、持續征服新領地來刺激動能;在這個過程中,國家的行動就會變得越來越極端,最終導致自我毀滅。
如此的極端化,導致中期以後,納粹的經濟模式甚至必須倚賴大量奴工來支撐:在奧地利,戰俘與集中營人犯在總體勞動力所佔的比例,從二戰初的10%一路飆升到後期的36%——「拚經濟」的果實,相當大的一部分是建立在奴工的血汗與屍體上。
整體而言,奧地利非常僥倖:它既受益於上述軍國經濟與剝削奴工的制度,卻又無須承擔太多後果、也規避了大部分的責任。再者,盟軍以德國本土為主要攻擊目標,被稱為「帝國防空地下室」(Reichsluftschutzkeller)的奧地利則深處內陸,不易空襲。所以,在德奧合併之後以及二戰期間,奧地利人的生活比起其他地區,相對算得上穩定。戰爭後期,無論是物資短缺、或是受到戰火波及的情況,都比德國本土還輕微。
最諷刺的例子,就是從1940年8月起被任命為維也納區長的馮.席拉赫(Baldur von Schirach),其治下的維也納。
席拉赫是希特勒一手帶大的後輩親信,原為帝國青年團的領袖。其人雅愛藝文、好交名流,這與維也納的性格簡直一拍即合。到了維也納後,席拉赫開始擺起了老哈布斯堡王朝的排場,舉辦各項音樂與戲劇的盛宴、資助藝文名流。就在東線戰事吃緊、德國本土氣氛凝重的時刻,維也納卻彷彿又回到了奧匈帝國晚年,那不知人間幾何、隔江猶唱後庭花的帝都。
席拉赫甚至不顧納粹反對「頹廢藝術」的方針,大張旗鼓地籌辦了「分離派」(Secession)藝術家的畫展——這是曾經在維也納靠繪畫謀生的希特勒,當年最鄙視的畫派。希特勒聞知,終於再也按耐不住怒火,急拍電報痛罵席拉赫自甘墮落,勒令立刻關閉畫展。隨後這些畫作都被沒收,其中有16幅克林姆(Gustav Klimt)的作品,都被扔到火裡燒掉了。
客觀來說,奧地利人原先寄望德奧合併、讓納粹來改善經濟生活,這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兌現。並且,納粹對奧地利的建設,也奠定了其戰後工業現代化的基礎。然而,兌現的方式卻十分駭人而極端:它是建立在剝削、奴役、以及僥倖的前提上,並且以承擔戰火為代價。
更加諷刺的是,原本一心期待吃好穿好的奧地利鄉親,也多對納粹改造經濟的方式大為反感。
理由是:納粹強硬推動工業生產的效率文化,既引發恐慌不滿(效率不彰、情況屢無改善者,最後會被送進「KZ」——集中營),也嚴重衝擊了奧地利原先講究關係、輩份、階級的社會秩序。此外,納粹政經合一的權力網,更全面壓迫了奧地利盤根錯節的傳統派系和社會網路。舉例來說,最抗拒納粹政權的,往往是那些地方主義盛行、又剽悍又保守又信仰虔誠的農村——你想改變我的生活方式,我就恨你入骨。
奧地利人被「帝國德意志人」歧視排擠的經驗、社會生活被外力強硬介入改造、以及體驗到寄人籬下的震撼,都讓奧地利人在「一家親」的夢醒之後,對納粹德國又重新由愛轉恨。
▌本文為《奧地利建國百年》專題企劃,系列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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