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美國夢:海外「降落傘兒童」的悲歡離合
文/鍾欣穎
我會交很多美國朋友。我想找個美國女友。或許...我還會弄一把槍。
將孩子送往海外,能換取更好的未來嗎?在美國、加拿大等地,近年來8歲至17歲華裔小留學生大幅成長,聚集在華人較多的區域,如美國的加州或加拿大的溫哥華。這群赴美就讀的小留學生中,近四分之一以上是與父母分隔兩地,父母在國內工作、供給孩子生活與就學費用,孩子則在異國求學。
他們通常被安排與親戚、父母的朋友,或者在網路上找到的「帶薪看護人」 ——所謂的Home爸媽,每月大約收費1,000美元,提供學生食宿和照顧起居——同住。年齡較大者如到高中,則可能獨自居住。他們像是一個個被投擲到北美大陸的降落傘,因此被稱為「降落傘兒童」(parachute children),在陌生的國度企求更好的未來。
這些降落傘兒童在成長階段所面臨的挑戰,恐怕是那些對在異國環境打拼充滿過度憧憬的人,所難以體會與想像的。例如四月開始延燒的孫安佐事件,多數輿論將之塑造成獵奇與八卦事件,但其實在美求學的降落傘兒童也極可能面對類似的情形與待遇。
如同孫安佐這種典型降落傘兒童,他們的實際處境是什麼?將這些小降落傘投擲出去的那股力量,背後又是如何施力運作的?
▌降落傘兒童
「降落傘兒童」一詞源自於加州州立大學心理學者叢育瑛(Yuying Tsong)與其研究團隊 。他們發現近年越來越多來自亞洲國家,尤其是華人兒童,在沒有親人陪伴下獨自到美國或其他北美國家居住,並接受小學和中學教育。
過去學界與媒體也試圖使用不同的名詞呈現這些孩子的處境,如空投兒童( air-dropped children)、被父母遺棄的孩子(parental dumping)、無人陪伴的未成年人(Unaccompanied minors)。然而比起其他的名詞所呈現出被動(例如有些孩子是自願出國)與負面(父母真的遺棄他們嗎?)的形象,「降落傘兒童」更能客觀地指涉這群孩子的狀態。
這種家庭成員長期分隔兩地的狀況,在北美華人遷移史中並不罕見。在經歷美國移民法解禁後,以留學北美為目的的台灣與香港留學生開始增加。自1980年代始,因中美關係恢復,中國的留學生也逐漸增多;截至2017年,中國已連續7年成為美國留學生最大來源國。而中國留學生的就學目標,也從一開始的高等教育(大學與研究所),向下延伸到中學教育。
什麼原因造成華人的降落傘兒童現象?除了因為雙親對於祖國的政治局勢沒有信心之外,想讓孩子接受國外教育、獲得更多機會,是很重要的原因。誠如一位將孩子送到加拿大蒙特羅某高中就讀的母親表示:
華人歷史上有很長一段時間,平民家庭唯有透過教育與考試,才能改變原生家庭的社會地位與經濟狀況;仕紳家庭也透過教育穩固其社會階級地位。華人社會裡有極深的信念,認為教育是造成改變與促使成功的關鍵——而父母的重要功能之一,就是為孩子提供好的教育環境。
降落傘兒童多數來自於高社經地位家庭,其父母對本國的教育體系不滿意,或更認同西方教育理念價值,期待孩子能有更多的教育選擇與學習機會;有些家長則是期望孩子能透過跨國求學的經驗中,獲得更多向上流動的機會,甚至拿到公民身分。
甚至有家長認為,在國外學習是一種身份象徵,表示家庭有能力提供資源,讓孩子與眾不同。例如一位將小孩送去美國讀高中的父親,認為這個決定不僅為孩子創造未來的工作,更關乎家族榮耀:
因此,即使雙親為了財務穩定,而讓孩子獨自在他國當小留學生,他們也相信這樣的安排對孩子是比較好的。
這種普遍的離散現象,除了降落傘兒童之外,還衍生出了「太空人家庭」(astronaut families)與「衛星嬰兒」(satellite babies)。太空人家庭指雙親在他國獲得合法居留身份後返回本國工作,但父母中的其中一名(通常是母親)和子女留在移民國家。
衛星嬰兒則是相反,因考量托嬰養育的問題,父母將其嬰兒送回國讓祖父母照顧,而當孩子達就學年齡時,再接回到海外的父母身邊。其中也有些家庭案例,是雙親即使同時都居住在移民國,但仍然因為經濟因素,或因家庭成員長期分離,彼此無法溝通而選擇親子分隔兩地的家庭型態。
不論是哪一種分離情形,都與傳統華人文化中長期共同生活、相互依存等觀念有所衝突。究竟這樣的投資有沒有換到更好的未來?
▌孤獨:心理健康問題
2015年在美國一起嚴重的校園霸淩事件,引發各界關注降落傘兒童的身心狀況。一群就讀美國高中的中國留學生,涉嫌綁架其他中國留學生,並進行長達5小時的折磨、毆打、強拍裸照等暴行。2016年美檢方判決三名成年主犯6至13年有期徒刑。
這些學生都是離開中國、在美國獨自生活的降落傘兒童。其中一位主犯在法庭上透過律師說出心聲:
在這裡,我變得孤獨、迷失。我從沒有跟父母說過這些,因為我不想他們擔心我。
此霸凌案之後,美國與中國都曾大篇幅報導與討論這些被送出國、看似風光的孩子,究竟經歷了什麼。降落傘兒童看似獲得家庭的支持與援助而生活無虞,但是很多人看不到的,是他們要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改變。
例如生理上的適應,因為氣候不同可能產生如花粉症或對特定食物(花生、乳製品)過敏;因為語言能力或對新文化不夠孰悉,沒有辦法獲得足夠的資源或幫助,也可能被團體隔離或排擠。有人因為聽不懂對話中的俚語或者次文化語言而無法融入;也有人到美國3個月,就被人喊:「滾回你的國家!」
若干降落傘兒童逐漸從學校中獲得較完整的新語言與文化知能,他們要強迫自己成為「小大人」,不僅要獨自處理學校的事情,還可能要為千里之遙的父母或者當地照顧者翻譯文件,成為父母或看顧者與新文化的中間人(broker)。
筆者友人從16歲至英國念書,她回憶起降落傘兒童的經驗,最辛苦的是面對重大人生決定時,她必須為自己負全責,如申請學校時,由於她的父母對英國學校系統知之甚少,所以她必須自己蒐集資料、與父母解釋;但是她也擔心自己的決策是否失允。
▌認同危機:我是誰?
雙重的認同危機,也是青少年階段的降落傘兒童所面對的難題。在發展自我認同與建立角色統整的重要階段,孩子嘗試逐漸脫離家庭、藉由與同儕團體相處與不斷探問「我是誰?」的過程中,找到自己的角色與定位(如性別、未來期待的生活方式與追尋方向等),為未來獨立生活與環境適應做準備。
若這個階段沒有發展完全,將可能因為生活無目的而感到徬徨迷失,產生青少年犯罪等問題。另一個認同危機,則是在經歷多元文化的環境可能遇到的。在來到新國度以前,每個人都已從自己的家庭、社會環境中建立得以適應當地文化的價值觀;然而在抵達新世界時,除了生活上的適應,心理調適更不容易。
華人孩子從小被鼓勵要乖巧聽話,在北美社會裡卻被認為太過內向、沒有能力為自己發聲;華人重視家庭勝於個人,北美卻強調個人的獨立。想快速融入新世界的主流文化,但是要改變長久以來的價值觀,這樣的失衡也造成小留學生不小的壓力與衝擊。
當這些降落傘兒童同時面對發展及文化認同的雙重挑戰,再加上若沒有在國內一樣可以安心傾訴的朋友、師長、家人,他們容易出現感情矛盾、失望、退縮、低自尊、憂鬱等情緒,也有高比例需要接受心理或精神科服務。
▌家庭關係重置
家庭是個動態的系統,家庭成員間的關係可能會因為環境、年齡、階段而改變。長時間分離的親子,容易有更多的溝通隔閡。經過北美教育以及獨立生活的洗禮,這些降落傘兒童培育出的個人主義與獨立觀念,經常與華人父母傳統倫理產生衝突。
對於已經習慣獨自生活的孩子來說,父母的角色可能只剩下經濟援助,其他如學校功課指導、適應學校與新文化,或與老師溝通等,遠在祖國的雙親未必有能力提供他們需要的協助。而在世界另一頭的父母,也會對於自己沒有在孩子身邊、善盡親職角色而感到巨大的失落感與內疚,用給予孩子更多金錢或物質來作為補償,希望孩子不要把他們當成陌生人。
前述的校園霸凌事件其一主犯父親,事後訪問時曾表示:
筆者因工作而常與家長交流,其中一位家長的心聲,真切地傳達家長在教養上的無奈與無助:「世界一直在變,我們這一代的家長想要改變過去的教養方式,但是又不確定這樣的改變會怎麼影響到我的孩子」。
這樣的感慨與焦慮,相信不只是華人社會,當資訊越來越多的現今,「想讓我的孩子更好」也是各國父母的訴求,甚至願意犧牲自己的幸福來換取。
目前看來,家庭長時間的離散狀態可能有些負面影響,但並不表示這樣的影響是永久的。有份對移民青少年為期4年的追蹤研究顯示,在與父母團聚5年後,這些青少年之前因為分離所造成負面心理和情緒會減少。而每個孩子、父母、家庭結構與關係也都不同,同樣的經歷未必造成相同的結果,不應一概而論。
回到2015年的中國留學生霸凌案。當事人與其父母在事後都飽受輿論的抨擊,指責他們無知、不負責任;但卻少有人同理他們面臨的無助處境:想盡己所能卻不知如何是好的父母、難以融入異地但又故作堅強的孩子。又如台灣的孫安佐事件,無論其父母的表現如何,降落傘兒童家庭所面對的壓力與難題都是確實存在的。
國際間的人口遷移無疑給家庭關係帶來了變化和挑戰,但並非都是消極的結果。也有很多在異鄉求學的降落傘孩子戰勝孤單與迷茫,完成學業回到家人身邊,或者在新世界成家立業。理解降落傘兒童的處境,一方面破除海外生活的幻想迷思、另一方面也能更同理他們所遭遇的一切——從天而降的孩子,未必都會摔得粉身碎骨,面對困境也有能夠成長茁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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