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絲路便車(下):慈善與開發,綠手指上的金指甲
在中亞期間,我曾不只一次聽人指控,中亞各地如雨後春筍般新建的清真寺,背後都有「外國資金」支持。對於這些仍在習慣國界、鞏固國界的中亞政府和人民來說,所有與境外勢力有關的指控,都格外容易引人猜忌。這點,或許能部分解釋阿迪夫的忌諱。
不過,來自境外的力量,除了伊斯蘭勢力之外,似乎還別有他物。
實際上,中亞大學的建校資金,並不全部來自伊斯瑪儀派的「阿迦汗基金會」;從公開的資料來看,這些經費,至少有三成到四成的比例,來自美國的「海外民間投資法人」(OPIC)——這個投資法人是美國的政府機構,主要任務是為海外投資計畫提供、擔保融資,幫助美國企業在新興市場拓展業務;常被視作新自由主義旗手的索羅斯,也和OPIC關係密切。正因為如此,中亞大學也驕傲地標榜自己提供的是美式的教育。
那麼阿迦汗基金會呢?這個銀彈充足、帶著宗教色彩的神秘組織,為何會和美國人合作建校呢?除了援助發展之外,到底還有哪些目的?
細數他們投注資源的對象,其實不限於伊斯瑪儀教派盛行的地區。阿迦汗基金會實際上隸屬於「阿迦汗發展網」(AKDN),這個組織除了有醫療、教育、學術等援助機構之外,還有「阿迦汗經濟發展基金」,主要目標是「在欠缺外國投資的地區發展經濟」。
阿迦汗經濟發展基金目前在全球擁有至少78家公司,員工數超過3萬5,000人,營收超過15億美元;而辦公室設在華府的「阿迦汗基金會美國分部」,2015年度的收入高達5,000多萬美金,其中有近半來自美國政府的資助。
首先進駐戈爾諾-巴達赫尚自治州的電信業者 Tcell,以及公私合營的電力公司 Pamir Energy,都是阿迦汗經濟發展基金在塔吉克的金雞母。這種一手援助、一手賺錢的模式,讓阿迦汗儼然成為帕米爾地區的影子政府,同時也惹來了一些質疑:
最初的人道援助,是否只是為了未來的市場和盈利鋪路?
高原上的奇蹟,儘管包裹賦權、自由的修辭,似乎也很難避免被指控為另一個贏者全拿的新自由主義案例。
實際上,早在中亞大學的計畫之前,阿迦汗的組織就已在塔吉克耕耘許久。塔吉克內戰爆發時,波士尼亞戰爭正打得如火如荼,導致當時西方世界幾乎都聚焦在巴爾幹半島,無暇顧及中亞,為阿迦汗基金會製造了進入中亞的空隙。
不過,就算有其他遜尼派 NGO 想進入塔吉克,也並非易事。一方面,在內戰中和塔吉克政府對抗的反叛軍聯盟,就是以遜尼派為主的伊斯蘭武裝組織,同屬遜尼派的 NGO 容易引起塔吉克政府猜忌。另一方面,對於遜尼派反叛軍來說,讓阿迦汗這個什葉派 NGO 進入其控制區,則可以營造遜尼派願意跟什葉派攜手合作的溫和形象。再說,由反抗軍所控制的地區在當時民生凋敝,有境外的 NGO 幫忙提供公共服務,反抗軍樂見其成。
內戰結束之後,AKDN 繼續成為橫跨塔吉克和阿富汗的整個巴達赫尚地區裡最活躍的NGO,並和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攜手,持續向該地區提供民生物資、公共服務,並興建了許多學校和醫院。為了促進人員貨物的流通,AKDN 也出資興建了跨越噴次河的五座大橋,連結起被長期隔絕的兩岸居民。現在深受觀光客喜愛的邊境市集,位於這些橋下的「三不管地帶」,也是拜這些跨境大橋所賜而興起的,不論是兩國的小販或外國遊客,進出皆無需簽證。
阿提夫的傢俱貨車所走的路線,正是美國在阿富汗戰爭時的陸路補給線;當年的燃油補給艦,就是在阿提夫的老家喀拉蚩靠岸的。2011年,北約軍隊與巴基斯坦在邊界發生交火事件,導致美巴關係惡化,迫使北約轉從北面的俄羅斯、哈薩克、烏茲別克、塔吉克進行運補,強化「北方運補網」(NDN)的重要性。
眼見中亞在經濟上越來越像中國的市場腹地,在軍事上又越來越向俄羅斯靠攏,在中亞處於弱勢的美國,於阿富汗戰爭結束之後,便著手將北方運補網「由軍轉民」,以「新絲路計畫」這個新名稱粉墨登場,期待以阿富汗為樞紐,打造一個南北向的貿易動脈,和東西向的中國「一帶一路」抗衡。
然而美國版本的絲路計畫,不論口號和利基,都遠不如中國版的吸引人,反而更像一個為了穩定阿富汗而設計的振興方案而已。於是,像阿迦汗基金會這樣的組織,挾帶優勢的話語權和「普世價值」,便成為美國在中亞和中俄兩國抗衡的重要槓桿。
的確,任何人都不能否認,阿迦汗基金會的投入,長期下來的確為戈爾諾-巴達赫尚自治州提升了生活水準;和塔吉克其他地方相比,作為區域首府的霍洛格,社會氣氛更為開放、西方式的民主價值觀也更深植人心。
居住在此的「帕米爾人」,實際上由許多不同部族組成,說著與標準塔吉克語不能互通的語言,亦不見得認同自己是塔吉克人;若不是在戈爾諾-巴達赫尚自治州出生或工作的塔吉克人,來此還必須申請通行證,才能通過公路上一個又一個的檢查哨。種種差異和界線,都讓戈爾諾-巴達赫尚自治州,越來越像個國中之國。
除了塔吉克,中亞大學在哈薩克和吉爾吉斯還有另外兩個校區,有著相似的資金來源,同樣以「全球」、「連結」與「開放」作為關鍵字,也即將開幕迎接嚮往西方自由的中亞學生。
這些在帕米爾高原上的學校和旅店,映照出的或許是整個中亞地區,在後蘇聯時代所面臨的處境:不斷洶湧壓境的跨國資本、被一刀劃成正義或邪惡的宗教力量,以及那些像是油漆未乾、但已沾滿塵埃的各種國族界線。十九世紀英俄之間的「大博奕」儘管落幕,但賭桌仍在,酬金似乎也變得更誘人了。
於是我又想起阿迪夫。直到和我道別之前,他都沒有再提起中亞大學和伊斯瑪儀教派。那晚在餐桌前,阿迪夫面對我的追問,只悠悠地說:
我是個生意人。不管是基督徒還是穆斯林,能讓我賺錢的,都是好朋友。
不知道此時此刻,他那載滿傢俱的貨車,正又要開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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