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帝國的遺緒:一個新年,各種表述
古代蒙古族逐水草而居,以草木生長的周期紀年,並於每年水草豐美、牛奶最香醇的時節舉辦秋祭(通常是中國陰曆的八月二十八日),以潔白的奶食祭祀天地,以其為一年的歲終。秋祭之後便進入新年的正月,蒙語稱之為「查干薩日」,漢語的意思為「白月」,除了表示蒙古族對白色的崇敬之意外,也指涉著當月的奶食最為純淨潔白。
其後,當成吉思汗的鐵騎橫掃歐亞,建立蒙古帝國之後,也直接促成了歐、亞、中東之間觀星技術的交流與陰、陽曆法的融合。忽必烈的御用國師、藏傳佛教薩迦派第五代法王八思巴(Phags-pa,藏語意為聖者)不僅創立了元朝採用的漢語「注音符號」八思巴文,也以中國的皇曆為主要參考系統,結合蒙古曆和印度的時輪曆重新修訂藏曆,頒布了《薩加曆書》註1,成為蒙漢曆結合的紀年系統。也正是在這個時期,中國的十二生肖紀年和陰陽五行、八卦等概念被引入蒙古文化中。流傳至今的《元朝秘史》(或稱《蒙古秘史》)便以生肖紀年,只是書中並未引入天干地支的概念,僅以12年為一輪迴,導致書中紀載的「成書於『鼠兒年七月』」不知是1228、1240、1252、1264、1276,還是1324年,成為史學界爭論不休的懸案之一。
在這個文化與民族不斷交融混合的時代背景下,蒙古族人的紀年系統也隨著政權與各民族權力交迭的影響,在不同時期、場合交互混用中國傳統的生肖、天干地支紀年、政權年號(例如1260年忽必烈自立為第五任蒙古帝國皇帝,建年號中統,為蒙古族採用年號紀年之始),與西元的紀年法則。1600年之後,蒙古人終於發現單用12生肖為輪迴的紀年法容易造成時間上的混亂,除了將陰陽五行加入生肖紀年外,也開始採用天干配地支的60年輪迴法則。
差不多與此同時,滿族與蒙古族結盟,於1636年建立的大清帝國則同時採用中國與蒙古的年號,例如1821年不僅是道光元年,也同時是托爾格勒特汗(漢語意思是「國家光耀」)元年。到了1911年(蒙曆白陰豬兒年),以第八世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博克多汗)為主的外蒙古宣布脫離中國,建立政教合一的大蒙古國,隨後亦宣布1911年為「額真汗」(漢語意思是破曉時分多人推舉之皇帝)元年,此年號沿用至1921年蒙古國人民革命之後。其後,蒙古人民共和國雖稱1911年為「蒙古元年」,但逐漸開始採用西元的紀年法;而在中國的內蒙古地區,雖官方文書隨中華人民共和國採用西元紀年,但民間仍偏好隨漢族採用生肖紀年。
因此,一般而言,隨著歷史的更迭,當代蒙古族過的「查干薩日」已經不再是古早時期在草原上秋祭之後的月份了,而是依中國傳統的農曆或西藏的藏曆而行。然而,和紀年系統的變化一樣,與不同地域、與不同文化、不同民族交流之後,生活在不同政權、區域的蒙古族仍然產生不同的新年習俗。舉例來說,科爾沁草原地區因為位於華北平原和東北平原的交界處,最早接受漢化(草原也最早退化,清朝末期就幾乎被開墾殆盡了),因此過年引進了很多漢族和滿族的習俗,像「祭火」儀式就是從滿族的薩滿教學來的,在每年的臘月二十三日傍晚要讓家裡長輩點燃九個小燈,並以白哈達、肉米粥、蒙古奶油,和酒當祭品,投入火中燒,以祈求家人平安幸福。
而當地用的哈達也和藏區慣用的長哈達不同,而是薩滿教用的小白塊方布。新年當天,人們會將小方哈達對折成三角形,連同年節的「伴手禮」獻給主人家裡最長壽的老人。至於小孩子挨家挨戶向長輩磕頭拜年的習俗則學自漢族,孩子拜年之後一般不能空手回家,但當地並不時興「包紅包」,而是分送糖果,只有約莫百日或周歲的小小孩會得到一個放著硬幣的銀碗,祝福孩子像硬幣一樣「硬朗長壽」。
至於中國內蒙古自治區西部牧區的蒙古族則用藏傳佛教的長哈達,正月初一當天,人們都會穿上最隆重的蒙古袍(科爾沁地區的人們一般已經不穿蒙古袍了,但近幾年不少當地蒙古族的大學生,在學校與牧區的蒙古族學生接觸後慢慢生發民族意識,蒙古袍在年輕人間又開始流行了),騎上馬到各家,串門子拜年。
一般來說,必須把馬拴在蒙古包東南方30公尺之外下馬,走進主家人獻哈達、問候家裡的老人,並互道吉祥話語。而主人家則會殺羊煮「手把肉」(把活羊就地宰殺扒皮後丟進熱湯裡煮熟後撈起,吃的時候一手拿著肉、一手拿著刀,切、割、挖、剔、片,把羊骨頭上的肉吃淨,故得名)款待來客,近幾年亦有人家學漢人的習俗包羊肉水餃請客。在偏遠的牧區,有些地方在正月十六日那天還有「哈巴德」(漢語意思是打黑墨)的習俗,在太陽還沒有出來的時候,平時打鬧玩樂的同伴們會趁對方熟睡的時候偷偷在對方的額頭塗鍋底灰。
再者就是新疆和青海地區的蒙古族,因為兩地都是多民族聚居的地區,因此各民族的文化在過年習俗上也相互滲透,像蒙古族的「手把羊肉」會出現在維吾爾族的年夜飯餐桌上,而維吾爾族的羊肉串、葡萄乾、杏仁乾也會出現在蒙古族的餐桌上。比較特別的是,住在新疆的蒙古族會在除夕宴會上準備「三鍋」:奶茶鍋(蒙古奶茶用磚茶煮牛奶,並且加鹽調味,和臺灣喝慣的甜味奶茶截然不同)、羊背鍋,和肉湯飯食鍋,而且年夜飯上每個人至少得輪流唱三首歌。但不管是哪個民族,「吃」都是人們過年最重要的事,大年初一起,親戚朋友就會挨家挨戶地「走吃」,直到初十為止,因此,準備好「吃頭」是新疆地區的蒙古族不可缺少的過年功課。
最後,蒙古人民共和國的蒙古族過的「查干薩日」則是以《薩迦曆書》為本的藏曆新年,其日期和中國的農曆春節不盡相同,像今年(2017年)的藏曆春節是2月27日,且依蒙古人民共和國政府公布的2017年假期安排來看,「查干薩日」一共放假四天,從除夕(2月26日)放到初三(3月1日)。雖然日期不同,但和中國內蒙地區的蒙古族一樣,都十分重視祭祖和「祭敖包」註2。大年初一天還沒亮,人們就會穿戴整齊來到繞著敖包走三圈,獻上祭品並向太陽升起的東方敬拜。儀式結束之後則是家人團聚的時刻,全家開始在餐桌邊分享各種食物並享受一年間難得的團聚時刻。
總而言之,散布在各地的蒙古族雖然保留了傳統吃手把肉、祭天祭祖祭敖包的文化習慣,但隨著歷史的發展及地域文化的交融變化,其「查干薩日」也加入了不少異質的元素。循著這些線索出發,我們便能發現當年成吉思汗打下的蒙古帝國如何在當代不同國界、不同文化的疆界中留下另人驚嘆的影響力。
▌備註
《薩加曆書》是一部地方性曆書,僅通行於西藏的烏思藏地區,其目的是為了統一元朝和西藏地區的紀年系統。元朝在中原地區主要採用的曆法是郭守敬於1276年制訂、忽必烈賜名的《授時曆》,該曆以365.2425日為一年,距現代觀測值僅誤差26秒,是當時最先進的曆法。
註2:敖包早期是草原上用來辨認方向的土堆或石堆,後來被用各種顏色的彩旗裝飾成為祭祀建築,成為祭祀山神或路神、祈求豐收與幸福平安的神聖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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