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重山物語(五):戰爭分界,落地生根的台灣移民
滿頭白髮的東鄉清龍引領我們參觀他一手打造的「石垣之鹽」,解釋沖繩為何是長壽之鄉,而石垣島又擁有何等豐富天然資源。我們跟在他身後,吃他隨手摘取的海葡萄,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問題,但最大的好奇是:
為什麼你中文說得這麼好?
初初相見,東鄉清龍並不多言,僅說日語,但沒多久時間,他便轉換北京話,和我們自由暢談。「因為我父親戰後才到石垣島,我在台灣讀過小學。」他的答案明確指出,自己與其他八重山台灣人的差異以戰爭為界:東鄉清龍出生成長的台灣,是國民政府時期,他必須學習的語言已非日語,而是北京話——和我們一樣。
東鄉清龍本姓陳,彰化社頭人,1966年隨著父親移民到石垣島,那年,他才十二歲。就跟其他農業技術人員一樣,他們先在名藏種植鳳梨芒果,繼而開起餐館,做起生意,甚至在1997年日本政府開放專營權後,投入研發海鹽,擴大經濟效益。他邊帶著我們逛,邊說建築屋瓦來自沖繩,而植物水果多來自台灣。就跟人一樣,花草果樹落了地生了根,就變成這裡的人。為了歸化,祖先姓氏的「陳」留下東,左邊的阜移到右邊,轉成「鄉」。哪裡都是故鄉。
因為松田良孝的書以及黃胤毓導演的作品,許多人開始了解「八重山台灣人」的歷史與認同,但有一群新移民的故事還沒有足夠的空間探討,那些戰後前往八重山群島乃至沖繩的台灣人,別於戰前移民,有著不同的命運和故事,甚至在當地成為不同的族群,這些都等著更多人研究討論。
我對這些技術移民的認識很晚,去年到訪沖繩才聽說。那時我和琉球新報記者吳俐君約在沖繩縣政府前的咖啡店見面聊天,隨口問起她的論文研究,才知道有這麼樣的一群人。「戰後,沖繩根本一片廢墟,需要重建,那個時候,盟軍便請蔣介石政府幫忙,派了一批人來協助重建。」吳俐君說:
你想想,那是戒嚴時期,出國有多難,還是這麼多人,如果不是政府的力量,根本不可能。
吳俐君大略疏理戰後台灣沖繩關係的脈絡:對1949年撤退來台的國民黨來說,沖繩位處於反攻大陸的重要戰略位置;1958年國民黨政府在台灣設置「中琉文化經濟協會」來強化台沖關係;1968年到1972年間,這個協會仲介將近2萬季節性農民與技術者到沖繩。
「戰前,移居到沖繩本島的華僑,大半都是茶葉商,戰後,跟著美軍從菲律賓來沖繩的華僑有一百多名,專門經營美軍採購跟當地國際貿易。」她說,根據1954年台灣外交部調查,當時沖繩有685名僑胞旅居沖繩各地。而1950年代,承包美軍工程營造商及其雇員,貿易商約佔沖繩華僑人數的一半。1960年後,也就是中琉文化經濟協會開始仲介後,移居沖繩的華僑大多為台灣農民與技術者(廚師、裁縫師等)。「當時沖繩企業雇用台籍勞工,規定台灣省籍勞工外,各三分之一得雇用反攻義士等由僑務委員會負責的人。」
而東鄉清龍一家,正是在這個時期,移居沖繩的技術人員。他們之後面臨的問題,和日治時期的八重山台灣人如出一轍:1972年台日斷交、沖繩回歸後,必須做出留下、轉換國籍或回台灣的選擇。
「1972年,向入國管理局提出居留延長申請者共有2180人,其中約八成為台灣華僑。在那之前,中華民國政府一直反對沖繩台灣華僑歸化日本,但在這之後,轉而支持。」吳俐君說。
「為什麼?」我問。
因為,如果不是歸化日本,就是選擇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
吳俐君笑了笑,「站在台灣的立場,當然寧願他們選日本。」
吳俐君對我解釋這群戰後技術移民時,總讓我想起琉球王朝時期,明朝也派了一群造船等技術人才到了琉球,幫助他們學習造船以及航海技術,提供他們在大航海時代遠颺的機會,讓琉球王朝得以和東南亞貿易,並且形成一個海洋貿易國家。這些技術人員就住在那霸久米村,以「閩人三十六姓」的名號與族群邊界,成為歷史地標與記憶。但對近代的八重山乃至於沖繩台人或華僑來說,這樣明顯如唐人街一般的地域和區域並不存在。能夠指認他們身世的,只有他們自己。
今年夏天,吳俐君因我邀請,與我一起在台北談論沖繩故事。會後,一個「灣生」走到她面前,與她聊起自己的經歷:她的父親來自沖繩,日治時期來台工作,因來不及將她接回去,她就被留下來了,成為「台灣人」。
當我們在計程車上談論這話題時,司機突然轉過頭來:「你們知道嗎?石垣島有很多台灣後代喔。」
我們楞了一下:「知道啊,我們剛剛就是在談論這個。」
「我們家族也有人過去。後來都改日本名字了,叫上田。」在我們不斷追問下,這才知這個出身宜蘭蘇澳的司機家族,因地緣關係,許多親戚移居到八重山群島工作。就跟那些日治時期移居那裏的台灣人一樣,改了名,歸化成日本國籍,成了當地人遙遠的親戚。
但關係不只如此。這個司機雖不曾到過石垣島,但卻因此做起了台沖之間的物資貿易,將沖繩的商品物產批發至台灣賣,他說,那是飛龍號還在的時期,因為船運沒了,這樣的貨物交易網絡也就斷了。他只好到台北開計程車。
司機這番話,讓我們想起一段「黑歷史」:戰後,物資欠缺,國界曖昧,美軍尚無法控管邊界之時,日本和台灣之間有非常興盛的走私活動,被稱為「密貿易」,與那國島正是中繼站。在耙梳沖繩歷史時,這段還是一個稍嫌空白,亟待補足的部份。
不過,有些貿易故事,卻是擺明著的:選擇到日本留學的馬來西亞華人很少,小黃是其中一個,當年他誤打誤撞到日本讀書,最後移居石垣島從事船運代理工作,也見證了兩岸航運的變化。
「那時,日軍侵略新加坡、馬來半島,都是華人捐錢的,怎麼會對日本有好感?」小黃語氣有些嘲弄,但沒辦法,就讀獨中,學歷不被認可,他只能往外走,最後選擇向東,在日本讀書。
我們在他家客廳聊他的經歷,知道祖先來自海南島,後來遷移到馬來西亞柔佛。甚至意外發現,他的堂弟就是馬來西亞爭議歌手黃明志,不禁哇哇大叫,但隨後又認真地詢問工作情況,像是為何選擇在石垣島做這行。
石垣島很重要,它是台灣到日本的中繼站,這個航線會是台灣到石垣島,再到沖繩,而後在到日本大阪,最後由日本大阪到廈門...。
小黃說,2006年,民進黨執政時期,兩岸政治很冷,可是這條航線交流很熱,貿易貨櫃量很大,台塑、長榮和陽明船運貨櫃進出頻繁,但2009年,運輸量大減,貿易量變少。
「為什麼?」
「因為國民黨執政,兩岸直航了。」小黃一臉這是當然的表情,「進石垣島的船就變少了。」過去花蓮和菲律賓的砂會進口到福州,讓這條航線很熱絡,如今,明顯也趨減了。
我與朋友在旁邊嘖嘖稱奇,一般慣常評論扁政府「鎖國」,但事實恐怕並非如此。這當然是我們這些台灣人的主觀反應,對石垣島的人來說,卻有自己的心情,他們說,曾有台灣企業家想投資,但在這裡的任何投資貿易都是高風險,因為天候決定一切——每年颱風季,颱風必登陸石垣島。
「怎麼辦呢?石垣島只能依靠觀光,但觀光也受制於天氣。」
我猜,這或許是東鄉清龍試著在農業和餐廳之外,試著打造一個新的經濟可能的原因吧。
除了台灣或馬來西亞華人在石垣島的種種,我們還聽到太平洋戰爭期間遺留在中國的孤兒,發現身世,最後找到回家的路,並在石垣島展開事業的故事。讓我想起在台北,那個留住吳俐君,對她訴說身分的沖繩灣生。八重山群島儘管邊緣,卻同樣被捲進大歷史裡,經歷自己的命運,繼續在國家勢力間,說著自己的故事——如果有人願意說,如果有人願意聽。
八重山物語(四):西表炭坑,戰爭解放的綠色監獄 | 文化視角 | 轉角國際 udn Glob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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