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倫敦火柴女工抗爭事件:M for Match Girls
東倫敦(East End)在傳統上一直是貧窮的代名詞,根據十九世紀社會觀察家查爾斯•布斯(Charles Booth)的統計,當時約有35%的東倫敦人處於貧窮線下。在如此絕望的處境下,工人有口飯吃已是奢求,哪有什麼籌碼可以對抗體制,爭取對自己比較有利的工作條件呢?西元1888年4月,恩格斯(Engels)在一封寫給友人的信中哀嘆:
再也沒有什麼別的地方,要比東倫敦人來得「更加放棄抵抗、消極地接受自己的命運。」
不過幾個月後,他將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同年夏天,「火柴女工抗爭事件」點燃了倫敦勞資抗爭的火花。這些抗爭者非常特別,她們一無所有,真乃弱勢中的弱勢。她們是一群因為愛爾蘭馬鈴薯大饑荒,而流落倫敦的女性,目不識丁、一貧如洗,也沒有一技之長。當年維多利亞的拘謹社會,最受不了的就是這種「不檢點的女人」,衣衫不整、酩酊大醉,成天只會尋釁生事。
這群毫無籌碼的抗爭者無法加入工會,因為當時倫敦的工會多半由比較具有技術能力的男性主導——建築工人、木匠、印刷工人、鞋匠等等——沒有技術力的女性要是真的加入工會,恐怕只會拉低工會的薪資談判空間,她們因此被受冷淡對待。
話說從頭,雇用她們的工廠是「布萊恩與梅火柴工廠」(Bryant and May Matchmakers),老闆法蘭西斯•布萊恩(Francis Bryant)與威廉•梅(William May)是兩位虔誠的桂格教徒(Quakers)。桂格教徒由於其宗教情懷,在企業經營上往往不會完全以利潤為導向,也希望能「教化人心」,因此願意雇用這些「沒有人願意雇用的愛爾蘭女人」。
當然,也有一種比較厚黑的說法是,這些女工比較便宜。布萊恩與梅火柴工廠本來進口瑞典的火柴,後來供不應求,索性自己開始在倫敦開工廠製造,在1863年政府的勞動檢查中,獲得「管理優良」(a very nicely conducted place)的評語。
當時火柴的原料有兩種,企業普遍使用的「白磷」與成本較高的「紅磷」。白磷雖然便宜,卻是一種非常危險的材料,過度吸入會造成工人下顎壞死(phossy jaw)。據稱布萊恩與梅火柴工廠本來想要賣的是用紅磷製造的安全火柴,不過消費者並不領情,銷路慘澹,他們只好繼續販售白磷火柴,即使已經有不少國家明文禁止用白磷製造火柴。
雖然老闆布萊恩與梅自認是開明的自由派,但認為工廠要有紀律才能讓這些女工「舉止合宜」,因此也制定了一系列的內規,沒想到這竟是紛擾的開始。
安妮•貝森(Annie Besant)——一位積極參與各項抗爭活動的社會主義者——在聽聞到東倫敦的女工慘況後,主動到火柴工廠門口等待下班的女工進行訪談,並將爆料實況發表在自己出版的刊物「連結」(Link)上。她報導女工一週工作東扣西扣後只能掙得四先令:
腳髒要扣錢,座位不整齊要扣錢,講話要扣錢,網子纏住機器要扣錢。
當女工辯解:「我得保住我的手指啊。」領班卻回答:「手指有什麼好說的,機器比較重要!」而另一位女工真的用手指換了機器後,也只是得到幾週的補償金,公司就此不聞不問。
貝森寄了一份報導給公司高層,獲得的回覆是:「一派胡言,法院見。」工廠領班則試圖逼迫女工,要她們表示工作狀況良好,而在女工們很有骨氣地拒絕了之後,管理階層於是決定開除幾個「帶頭作亂的壞份子」。但這麼做反而激起了更激烈的抵抗,所有的女工開始罷工,要求取消不合理的罰金制度,並且分隔工作與用餐地點(原本不在座位上用餐也會罰錢),避免她們的食物受到白磷污染。
7月8日,女工們舉辦遊行募款並尋求支持,並向國會遞上請願書,獲得了普遍的同情與支持。7月13日,公司高層表示絕不妥協,並準備北上蘇格蘭的格拉斯哥雇用新員工,或是將整間工廠移往北歐。但事實證明這些放話不過是虛張聲勢,兩週後,公司在政府、消費者與勞方三方的壓力下退讓了,毫無籌碼的女工們獲得空前的勝利。
故事還有後話,後來一般人都認為貝森是這場成功抗爭的主導者——受過良好教育的中產階級社會主義者,用一支利筆改變了一群女工的命運,溫順的女工只能耐心等待領導者的來臨——但歷史學者露易絲•羅(Louise Raw)的研究發現,這並非實情。早在貝森報導之前,女工們就已經組織過多次沒有成功的抗爭,組成緊密的網絡,也才能迅速發動全面的罷工與遊行,貝森只是整個抗爭過程中的觸媒而已,更何況貝森本人主張運用消費者抵制,而非抗爭達成訴求。
勞資關係向來是道複雜難解的習題,近年來,有越來越多勞工慢慢學習到如何爭取自己的合理權益。但困難的是,「合理」的界線要怎麼拿捏?「對抗」的邏輯要走到什麼地步?相較於資本的籌碼,勞工擁有的武器並不多,靠的是自己的肉身,以及非常脆弱的「團結」,摸索出一種生存之道。
火柴女工的故事只是一個開端,日積月累的壓迫終將引發燎原之火,1889年的倫敦港口大罷工就是一個明證。
對資方而言,美國經濟學家傅利曼主張:「企業唯一的社會責任就是將其利潤極大化。」這句話引發了各方的激烈討論,不過傅利曼到了晚年仍不改其志,認為不受政府干預的資本主義才是理想社會運作的基石,這樣的觀點在2008年全球金融風暴後,受到越來越多嚴厲的挑戰。
誠然,支持者會說,企業又不是慈善事業,本來就是要賺錢才能經營下去,這跟颱風天就要去泛舟一樣自然。但真正的問題在於,企業賺錢的背後,必須付出哪些有形與無形的代價?即使無心成為一間良心企業,要怎樣才能避免成為人人喊打的黑心企業?這間維多利亞時期的火柴工廠,或許可以成為一個思考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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