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時代的政治家：日本前首相村山富市，跨黨派的妥協藝術與「村山談話」

2025年10月17日，前日本首相村山富市在家鄉大分的醫院以101歲高齡辭世。村山在任期間，經歷終戰50周年的重要時刻，又在終戰80周年離開人世，似乎也透露出終戰80周年的現在，正是一個時代的結束。

村山隸屬日本社會黨（現．社會民主黨），擔任首相期間與自民黨、先驅新黨（新党さきがけ）共組聯合政府。他也是日本自1955年以來，首位非自民黨籍的首相。當時日本政壇小黨林立、政黨解散重組的景象，也令不少人聯想到近期日本政壇也是朝小野大，自民黨在議會無法單獨過半的情況下，必須與在野陣營合作，才能組閣或是推動法案的景象。

村山任內曾以首相身分，在終戰50周年發表「村山談話」，反省日本向外侵略的戰爭責任，成了村山一生最重要的政治遺產。此舉更開啟日本首相會在終戰這一天，每隔10年發表一次首相談話的傳統。

「我國在不久的過去一段時期，國策有錯誤，走了戰爭的道路，使國民陷入存亡的危機，殖民統治和侵略給許多國家，特別是亞洲各國人民帶來了巨大的損害和痛苦。為了避免未來有錯誤，我就謙虛地對待毫無疑問的這一歷史事實，謹此再次表示深刻的反省和由衷的歉意。同時謹向所有在這段歷史中受到災難的國內外人士表示沉痛的哀悼。」

　　　　　　　　　　——日本前首相　村山富市（1995.8.15）

來自漁夫家庭的左派首相

1924年出生於大分市的村山富市，來自漁夫家庭。村山從高等小學畢業之後，便前往東京半工半讀，並在1943年考進明治大學專門部政治經濟科，隨後被徵召從軍，隸屬日本陸軍步兵第23連隊。這段軍旅生活讓村山相當排斥戰爭，並在戰後投入反戰和勞工運動。

1946年村山從明治大學畢業後便加入社會黨，開啟他的從政生活。他先從大分縣議員開始做起，1972年首度參選眾議員便以最高票數當選，直到村山在2000年引退政壇之前，一共當了8屆眾議員。

55年體制與政界再編

日本在戰後有所謂的「55年體制」，也就是從1955年開始，出現以自民黨為首的「保守派」和社會黨為首的「革新派」相互抗衡的局面。但自民黨自1955年起長期執政的局面，卻在1993年出現變化——當時，自民黨已經先在1989年的參議院選舉中失去多數黨席次，再加上不少自民黨黨員紛紛出走、另組新政黨（例：日本新黨及新生黨）。自民黨在參、眾兩院都沒有單獨過半的情況下，日本終於在1993年首次迎來政黨輪替，由日本社會黨等8個政黨聯合組閣。

日本社會黨首度加入執政聯盟時，村山就已經是黨內重要幹部，但首相是由日本新黨的細川護熙出任。然而，保守派與革新派的政治理念原本就不同，細川內閣只維持了半年（1993/8/9-1994/4/28），日本社會黨便宣布退出執政聯盟，由新生黨的羽田孜擔任首相。但羽田政權也相當短命，只維持了64天，而村山當時就是逼迫羽田內閣總辭的關鍵人物。

在羽田下台之後，自民黨和社會黨協議，在首相指名投票中投給村山，因而出現日本睽違47年，再度由社會黨組閣的景象。

和敵對陣營聯合組閣成最大挑戰

然而，自民黨和社會黨原本就是水火不容的兩大陣營，突然要共同組閣，勢必會面臨各種挑戰。細川護熙和羽田孜就是前車之鑑。

所以村山當上首相之後，勢必要做出各種妥協。例如：村山背棄了社會黨主張的自衛隊違憲論，以首相的身分明確表明自衛隊合憲，會繼續維持美日安保體制，曾引發革新陣營的不滿。在沖繩美軍基地的問題上，村山還曾向時任沖繩縣知事的大田昌秀提起職務執行命令訴訟，要求大田簽字同意強制使用美軍用地，成了首次由中央政府為了委任事務將地方告上法庭的案例。這些都是相對較親保守陣營的立場。

雖然和自民黨共組聯合內閣需要有所取捨，但村山對於社會黨特別在乎的權利救濟問題也決不退讓。例如：制定《被爆者援護法》、處理長年未解的水俣病患者權利救濟問題、或是「慰安婦」賠償問題，都是村山在任內特別花心思的地方。甚至村山在引退政壇之後，仍擔任亞洲女性基金的理事長，參與賠償與協助各國的「慰安婦」倖存者的救濟工作。

村山富市劃時代的終戰50周年演說

1995年8月15日，時任首相的村山富市在終戰50周年這天發表著名的村山談話，道歉與反省日本向外侵略的歷史事實，開啟後續日本首相會在終戰這一天，每隔10年發表一次首相談話的傳統。

然而，村山發表終戰演說的過程並不順遂，光是村山想在終戰50周年前夕，在眾議會通過「戰後50周年國會決議」就歷經一番波折。問題就是出在決議文中，是否該加入「殖民支配、「侵略行為」、「深切的反省」、「打從心底的道歉」等關鍵字。

當時場面一度僵持不下，朝、野都有議員離席、抵制投票，但最終在未達眾議院半數席次的情況下，通過決議內容。這也讓「戰後50周年國會決議」也成了村山談話的論述基礎，成為村山可以以首相身分向亞洲鄰國謝罪道歉的關鍵。這或許也是當時自民黨與日本社會黨聯合組閣的時空背景之下，才能實現的重大里程碑。

與戰後80周年「首相所感」的對比

今年正值終戰80周年，日本首相石破茂並沒有在8月15日這天發表首相談話，而是在10月10日發表「首相所感」。石破茂無法續用「首相談話」的名義，最大關鍵就是前首相安倍晉三在終戰70周年的首相談話中提到：「現在我國國內戰後出生的一代已超過了總人口的8成。我們不能讓與戰爭毫無關係的子孫後代擔負起繼續道歉的宿命。」

安倍這段發言，被認為是想將從村山開始的「謝罪外交」劃下句點，此後的日本首相不再需要每隔10年就發表一次道歉演說，向亞洲鄰國謝罪道歉。對於自民黨內保守派而言，他們也會擔心萬一石破茂發表終戰80周年演說，10年前安倍晉三送給戰後世代不用再謝罪道歉的護身符就會失效，也可能進一步造成已經不穩的自民黨內再度分裂。

最終，石破茂選擇「首相所感」的方便門，既可以省去閣議決定，不需要所有內閣成員拍板通過，又可以避免掉黨內保守派的擔憂。安倍晉三發表的終戰70周年首相談話，依舊是日本戰後最後一次正式的首相談話。而石破茂在首相所感的一開頭，便強調他會繼承歷屆內閣在歷史認識上的立場，但過去3個10年的首相談話中，並未檢討當時日本國內的政治體制為什麼無法阻擋戰爭發生。所以石破茂的談話內容，皆是以日本為什麼無法阻擋戰爭發生為討論主軸，而非為日本發動戰爭向亞洲鄰國謝罪道歉。

雖然石破茂的首相所感，列舉了日本當時政治與媒體制衡失靈的處境，甚至點名政治人物不能屈服於民粹、陷入偏狹的民族主義，並反對歧視與排外主義，但最終只說希望國人可以積極思考戰爭與和平，才能強化和平國家的基礎。相較之下，承認日本殖民侵略的過去，並正式向鄰國道歉的村山談話，似乎成了難以突破天花板。

現在日本政壇再度面臨1990年代朝小野大、每隔幾年就要換一次首相的局面，即便高市早苗最終順利在日本維新之會的協助下，挺過首相指名選舉，執政黨能否和其他政黨合作都是一大挑戰。也凸顯出30年前村山富市率領的自民黨－社會黨聯合政府，能在30年前發表戰後50周年演說更顯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