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巴衝突的英國輿論戰(下):工黨欲擺脫反猶標籤,與難解的族群集體創傷
編按:10月7日,巴勒斯坦武裝組織哈瑪斯(Hamas)對以色列南部發動突襲,造成約1,400人死亡並綁架逾200名人質;以色列立即報復式全面封鎖加薩,並開始大規模空襲,誓言消滅哈瑪斯。16天來造成加薩地區逾5,000人死亡,230萬人陷於水電糧食和藥品短缺的危機。
這場衝突也在全球社會形成巨大漣漪,美、英為首的西方國家在政治上力挺以色列,民間輿論卻各有支持者,逐漸落入正邪對立的二元論述。英國身為以色列長期盟友,同時也擁有390萬影響力日增的穆斯林公民,他們各自的意見如何在戰爭的遠景中碰撞,又能為情勢帶來什麼改變?本文分(上)(下)兩篇,將從近日英國媒體、保守黨與工黨的政壇論戰中,試圖捕捉戰爭當前人們盡力開拓人道論述空間的動態過程。
反對黨工黨的領導層,第一時間也選擇「一面倒」,全力支持以色列。第一個指標性事件,是黨中央明令全體黨公職人員不得參與英國各地聲援巴勒斯坦的集會遊行。這類禁令在政治上有其道理,畢竟這類遊行中總有些極端份子會喊出反猶主義甚至公開慶祝哈瑪斯的屠殺,工黨基於形象考量,希望黨公職人員避開類似場合。
但也有許多黨員私下向記者表達不滿:支持巴勒斯坦人的人權和政治自決,應該是個很正當的立場,也符合工黨長年來的官方立場,為什麼要因為「可能有極端份子」就退縮?難道此刻聲援巴勒斯坦平民,以及與英國的巴勒斯坦移民社群表達團結,不是一件值得做的事情嗎?
真正引爆黨內爭議的,則是工黨領導人史塔默(Keir Starmer)接受倫敦廣播公司(LBC)專訪時,被主持人問及是否支持以色列對加薩全面斷水斷電。史塔默的回應相當出人意料:「我認為以色列確實有這項權利。這個事態仍在發展,而每個作為當然都該遵循國際法,但我不想偏離『以色列有權自衛』和『哈瑪斯需為恐怖行為負責』的基本原則。」
把斷水斷電視為「權利」的說法引起黨內譁然,數名地方黨公職憤而辭職,包含英格蘭大城曼徹斯特(Manchester)市議會第一位阿拉伯裔女性地方議員阿卜杜拉蒂芙(Amna Abdullatif)。連任四屆的萊斯特(Leicester)民選市長索爾斯比(Peter Soulsby)發表公開信指出,他雖然贊同史塔默譴責哈瑪斯,但黨中央一面倒的立場完全沒有顧及巴勒斯坦人民,已經顯得工黨「對巴勒斯坦人現在遭遇的極度危險與苦痛毫無同情」,更是「忽略了數十年來巴勒斯坦人所面對的不正義、壓迫與人權侵害」,直陳其作法不但道德上有誤,也讓許多穆斯林選民深感遭到背叛。
此波檢討聲浪下,連史塔默的盟友也擔憂將對穆斯林社群帶來嚴重衝擊,並憂心促成社會上反伊斯蘭的歧視與攻擊。經歷如此討論,工黨黨中央終於嘗試滅火,發言人「澄清」史塔默所謂「以色列有權」,指的不是斷水斷電而只是自我防衛,是因為主持人問了太多問題而導致混亂,並非失言。
工黨面對以巴問題時的考量,確實比保守黨更加複雜。從族群和宗教背景來說,猶太裔選民對工黨十分重要,在某些關鍵選區尤然,但穆斯林也是工黨重要選民基礎,估計有高達7成穆斯林支持工黨,不過這兩年來支持率有下滑的跡象。
過往歷史中,如何拿捏與以色列的關係也一直讓工黨領導人頭痛:猶太裔的前任黨領導人米勒班(Ed Miliband)在2014年表態支持英國政府承認巴勒斯坦國,令他與猶太社群的關係出現深深裂痕。相反,前首相布萊爾(Tony Blair)2006年全力支持以色列進攻黎巴嫩,包含支持轟炸發電站等,也造成黨內大規模反彈、穆斯林支持者高度不滿,都是導致布萊爾提前下台的一連串關鍵之一。
情況愈是複雜,史塔默難道不該更謹慎、更有動機超越二元對立嗎?但史塔默採取粗暴的力挺立場,深層原因恐怕是希望與「前任」持續拉開距離。
工黨前任領導人柯賓(Jeremy Corbyn)長期對於北約等「西方」力量高度批判,擔任領導人的中後期,他過去多起爭議言行浮出水面,比如他曾在2009年稱呼哈瑪斯和真主黨為「朋友」,又在2012年留言支持一幅「多名猶太人在人們的背上玩大富翁」的反猶壁畫,加上黨內處理反猶相關申訴進度緩慢,以及一連串政治攻防和公關災難,導致工黨與猶太社群的關係近乎崩解。在2019年選前,英國的首席拉比(Rabbi,猶太教宗教領袖)甚至公開譴責柯賓。此外,工黨當時還遭到政府平等與人權委員會正式立案調查。
面對前人留下的棘手麻煩,史塔默一上任就努力爭取猶太社群重新信任,宣告對反猶主義零容忍,並火速將柯賓開除黨籍,也確實獲得猶太社群領導人的肯定。或許就是害怕功虧一簣,不希望危及與猶太社群的關係,史塔莫一開始才認為「專心挺以色列」是最合適的策略。
▌「痛苦且恐怖」,但「困難且必要」
當公共討論過度極化,很多時候人們會悲觀以為各種論述、監督、批評都只是狗吠火車,但在以下個案中,努力確實有收到效果:
10月18號中午,在通常劍拔弩張的首相詢答時間,工黨領導人史塔默嚴肅地詢問首相,是否認為議會應該團結一致,既譴責恐怖攻擊、支持以色列自衛權,同時也支持所有人命的尊嚴,確保對加薩走廊的人道援助及持續遵守國際法,首相也以沉穩的語調表示贊同。至此,兩黨領導人終於不再採用一面倒、非此即彼的框架。
10月22號,首相則在親保守黨的《每日電訊報》(Daily Telegraph)撰文向英國讀者說明政府立場,一方面終於提到支持以色列維護自身安全,另一方面也要求全面恢復加薩供水,並允許人道物資輸入加薩走廊,再度證明「支持以色列安全」不代表「認同國防軍無所不為」,巴勒斯坦平民的安危更是值得關注──看似很簡單、很符合邏輯的立場,兩週之後終於成為領導人的主調。
當然,論者可以、也應該批評這些論述仍不完整:未來的和平方案是什麼,各種長期爭議如何解決?如何重建巴勒斯坦疲弱無力的政府?以色列現任政府是否有能力和誠意對內凝聚以色列、對外展開協商?約旦河西岸近年大幅擴張的違法屯墾區,以及屯墾者對巴勒斯坦人的暴力,又該怎麼處理?加薩走廊民生凋蔽又該怎麼辦?以色列國內的族群不平等如何消解?各種不信任乃至仇視,又有什麼方式可以化解?
確實,現在的討論仍不「完整」,但經過這兩週各方的努力,英國主要領導人的論述終於逐漸掙脫二擇一的框架,打開了容納人道與法治議題的空間;也唯獨在打開這樣的空間之後,才有可能討論其他更艱難的議題。
這次過程中,還有許多人也付出了努力。指標性政治人物之一是蘇格蘭首席部長尤沙夫(Humza Yousaf),他和妻子都是穆斯林,自己是巴基斯坦裔,妻子正是巴勒斯坦裔,父母目前被困在加薩走廊。尤沙夫在電視上落淚,表達家人此刻的無力與恐懼,不敢跟4歲女兒說外婆可能回不來了,讓更多英國觀眾可以同理加薩居民處境,同時,他也以首席部長身分參與猶太社群的追思禮拜,並與一名猶太裔受害者的母親擁抱。
尤沙夫的政治聲望其實不高,但這樣動人的畫面,卻在此時特別具說服力,他甚至拋出要檢討英國長期以來對巴勒斯坦人命不夠重視,與以色列人命不等價的問題。
專對英國猶太社群而言,亦有八名猶太裔的資深英國法律人、包含一名前最高法院院長聯名發出公開信,指出以色列軍方必須遵守國際人道法的相關規範。他們在信裡寫道:「在這樣痛苦且恐怖的時刻,要說有些法律是我們都必須遵守的,是一件困難卻必要的事情」。
▌「Nakba」與「pogrom」的創傷記憶
之所以「困難」,不單因為人們在情緒強烈時本來就容易掉入敵我二分的框架,也不只因為政客試圖煽動敵我劃分的情緒。更深沉的因素是,以巴問題在英國、乃至許多其他西方國家,涉及的情緒並不只是衝擊與憤怒,而是創傷與怨恨,尤其是「被漠視」的創傷與怨恨。
在英國的猶太社群內,近期新聞讓許多人想起父母、祖父母所講述被追緝、被屠殺的故事,以及當時「全世界都不在乎我們」的悲傷與無力。在媒體和網路上,許多猶太人經常使用一詞:pogrom。這個詞專指屠戮猶太人的暴動,也觸發了二戰以來獨自受苦的集體記憶。
所以,當猶太族群在社群平台上看到極端分子在遊行場合喊出消滅猶太人的口號、慶祝哈瑪斯攻擊等,而現場上萬名遊行者似乎沒有制止時,「我們真的安全嗎?」的疑懼又再度浮現,甚至因此掉入善惡二元的框架,預設所有「此刻」聲援巴勒斯坦人民、討論以色列政府過失的人,比如在倫敦走上街頭的十萬人,都在漠視甚至仇視猶太人。
同時,英國巴勒斯坦裔、乃至穆斯林社群,以及更廣大支持巴勒斯坦人權益的社群,同樣長年承受著「全世界都不在乎我們」的創傷。他們當中也有不少人分享,自從1948年災難日(Nakba)的流亡之後,巴勒斯坦人似乎只被當作一個麻煩,政治權益乃至基本人權被壓制都無所謂,各種抗爭都被漠視,連講述自己的歷史敘事都會被指控反猶,發起和平的抵制、杯葛行動更是如此。
如同蘇格蘭首席部長尤沙夫所說,巴勒斯坦社群、乃至穆斯林社群長年感受到的,是自己的命比較沒有價值,尤其是相對以色列人而言。每年、每月乃至每週都有巴勒斯坦平民死於暴力,卻似乎總是得不到重視──總是只有在巴勒斯坦極端分子殺人時,巴勒斯坦才會登上國際版面,於是每一次他們都只會是加害者同路人,被形容成「再怎麼可憐都不能這麼做,何況根本也沒那麼可憐」。
以巴歷史問題的是非曲折,不同的人可能各有判斷。但觀察事態演變至此,可以發現雙方嚴重缺乏互信,常把對方視為自己被漠視的「原因」。然而,正因為雙方都背負創傷,拆解非此即彼的框架才更為必要,好好氽論問題的第一步,即是認清:肯認我的傷痛,不代表漠視你的安全;維護你的人權,並不以踐踏我的尊嚴為代價。
英國這兩週的經驗,為公共討論帶來一絲希望:誠然,總會有人出於方便、出於創傷乃至出於自利,不僅服膺二元對立的框架,甚至刻意操弄、塑造黨同伐異的氛圍,大幅縮減公眾討論的空間。但與此同時,在努力且負責任的人們堅持之下,仍有可能鬆動這樣的框架,對話空間也能隨之緩步放寬──即使在最為恐怖而痛苦的時候,依然如此。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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