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描述之痛:《朝鮮半島現代史》屠殺與民主的治癒之路
▌本文為《朝鮮半島現代史:一個追尋驕陽的國度》(左岸文化,2022)推薦序
濟州四.三和平紀念館的展場最後,橫放著一個白色的石碑,宛如棺木一般,置於黑灰泥牆包圍的狹小空間,僅有一兩個微弱光照襯托。邊處黑色立牌解釋:
「由於濟州四.三事件仍未得到歷史界定,碑石便無可描述。」
(As the Jeju incident still does not have historical definition, its monument has no inscription.)
就像臺灣的二二八事件一樣,濟州四.三事件(제주 4.3 사건)對於濟州島民乃至於韓國人來說,也是一道難以化解的歷史傷痕。這起事件發生在朝鮮半島南方的濟州島,其引火線起於1947年3月1日(台灣二二八事件發生隔天)三一獨立運動日示威活動現場的警民衝突,衝突於隔年的4月3日以武裝攻擊形式擴大。在李承晚政權以「反共」之名,極力鎮壓之下,有上萬民眾喪生,數以千計的人流離失所、被監禁或失踪。過程中,軍警遭攻擊受害、起義者亦嚴重傷亡,被捲入紛爭的平民更是無辜冤屈。
在冷戰與威權體制下倖存的濟州島民,因反共法與連坐法,有長達半世紀時間無法公開表述自己的悲戚和創傷,自也無法對國家暴力進行控訴。外界無從得知這場悲劇,事件真相模糊不清。
直至1989年,事件發生超過四十年,民間方能舉辦公開弔唁儀式。韓國民主化開展之後,終在首位文人總統金泳三上任時,授權地方啟動真相調查、歷史定位,與恢復名譽的工作。因此,初次在紀念館見到這個「設計」,我難免疑惑,心想既然已經過二十年的調查,真相應該已有輪廓,並體現在紀念館的展示上,何以最後給了一個空白問號,宛若一切仍無法蓋棺論定?
日後再次造訪,我才得知四.三和平紀念基金會的用心──由於現今南北韓關係不明,事件相關當事人的身份也被標籤化,讓許多事情無法被理性談論與處理,以至於紀念館裡的碑石仍無法題字。他們希望等到社會能擺脫過往威權政體強加在人民心中的成見、能客觀認識當時發生的歷史事實之時,在和平與人權的價值與意識上,反省國家過去的不義作為,避免錯誤再次發生,此時,在碑石上題字才有意義。
換句話說,轉型正義在濟州島,並非一種你對我錯的對立,或只有追究責任而已,而是要一同面對過去,產生歷史共識。
對此,美國歷史學家布魯斯.康明思(Bruce Cumings)也有類似的看法。作為一個左翼歷史學家,康明思對於北韓,及戰後韓美聯盟以圍堵共產主義為由,遂行的戰爭與國家暴力都有深入研究。他在2016年濟州四.三和平論壇中,即以南非為真相調查的案例,對於「真相」提出四種定義,包含:法律真相(挖掘、檢驗屍體)、目擊者真相(讓受害者說話)、學術真相(歷史學者與檔案文件),以及加害者真相──讓他們也現身說話,再由別人做回應。
這種方法讓雙方各造都說話,達成社會的、或「對話的」真相,這即是療癒或還原的真相,是以調和、而非報復或自我合理化作為出發點,分配正義、評估懲處。 故康明思在2010年出版的《朝鮮戰爭》中,以此肯定韓國官方所做的轉型正義工作:「南韓已顯示敵人之間要相互瞭解和修好,需要先有真相調查的過程;也就是審慎、深入地檢驗過去的調查,並承認已被埋藏、壓抑的歷史。」
而康明思本人,便是在「學術真相」這個層次,為濟州四.三事件,乃至於韓國其他人權侵害事件的歷史真相,盡到學術研究者的責任──他在這本《朝鮮半島現代史:一個追尋驕陽的國度》與前作《朝鮮戰爭的起源》(1981/1990),乃至後來的《朝鮮戰爭》,都提到濟州四.三事件。而濟州四.三研究所亦在對外的事實說明中,採用約翰梅理爾(John Merrill)與康明思的歷史分析框架。這兩位美國人不僅對美國在武力鎮壓中的角色提出批評,也是英語世界中最早揭露此場大屠殺者。
因前述貢獻,康明思於2017年獲得第二屆濟州四.三年度和平獎,這個獎項旨在表彰「為發現濟州島四.三事件的真相做出貢獻,並致力於發展世界和平、人權和民主的國內外人士」。
需說明的是,《朝鮮半島現代史》是一本面向大眾的「史普書」,對濟州四.三事件等描述並不算多,甚至與麗水順天事件共享一個小標,然康明思在相關歷史的研究上廣泛使用史料,並在檔案中發現美國軍政廳授權美軍對濟州島進行殘酷鎮壓的重要證據,也證明這場悲劇是由軍政廳直接領導之下生成的結果。
康明思對於濟州島、韓戰(朝鮮戰爭)乃至於戰後韓國政府的鎮壓的批判,很大一部份鎖定在美國在朝鮮半島扮演的角色上──例如以北緯三十八度為界所做的勢力劃分,便是美國獨斷的作為,他在書中寫道:「美國做出此決定時,既未向朝鮮人徵詢意見,也未向英國或中國請教看法(這兩國後來會參與擬議中的朝鮮「託管」)。這是片面做出的倉促決定。」又或者提及美國佔領朝鮮的舉措,美國國會與人民亦無所知時,如此評論:「那或許是短期佔領,或說不定是『頗長時間佔領』……。這是前所未有的想法。此前沒有哪屆美國政府有意讓美國涉入朝鮮事務,美國國會和人民都對這項擬議承擔的責任一無所知。」
「大部分美國人似乎不知道,美國在對日戰爭一結束就佔領朝鮮,成立『在朝鮮美陸軍司令部軍政廳』歷三年之久,深刻影響戰後韓國史。」康明思也在《朝鮮戰爭》中解釋:無論戰爭法或戰後法都有區分「和平」佔領受害地區和「敵意」佔領敵人地區;差別在於前者不得干預該領區的內部事務。(美國)國務院立刻裁定朝鮮是日本侵略的受害國,但佔領軍司令部不僅在對待南方時有如對待敵人領土,還數度實際宣布它就是敵人領土(尤其是東南部幾個道),美軍介入的程度已超越對其他戰後政府的種種干預。
這項干預,嚴重影響韓國民主的進程與發展,甚至對韓國人民的生命與人權造成迫害。例如,美方佔領軍司令官霍奇將軍就任不到三個月就向共產黨宣戰,而所謂的「共產黨」竟廣泛地包含左派、反殖民抗日份子、民粹派、擁護土地改革者(臺灣讀者其實可以從臺灣戰後知識份子或倡議者被打成「三合一敵人」來理解)。換言之,冷戰的「圍堵政策」早在朝鮮半島展開,美軍司令部或華府派來的使節,此時便已極力排除與美國唱反調者,並將這些人打為「親蘇份子」,當「圍堵」成為華府的主導政策後,也就產生認可佔領區當局行動的效應。
「圍堵」需要強壯武力與警備。美國不僅支援韓國建立本土軍隊,還協助成立情治系統──由美國建立的「韓國陸軍士官學校」,產出影響韓國近代歷史的幾個重要的軍官,包含發動政變奪權的朴正熙、暗殺朴正熙的中央情報部部長金載圭、同樣發動政變奪權的全斗煥、盧泰愚;美國除了協力打造惡名昭彰的情報機關──中央情報部(後改為安全企劃部)外,還資助作戰情報學校(南山情報學校)的成立。而「南山」既是韓國情治機關的代稱,也是令人聞風喪膽刑求拷問的所在。
霍奇甚至認為朝鮮還沒有做好獨立的準備,如果立即獨立,會成為共產主義紮根的沃土。對此,康明思在書中提出不以為然的反論:「憑藉五十年後──乃至五年後(1950年)──的後見之明,我們能想像一場燒灼之火,將殖民統治與瞬間『解放』這一壓力鍋導致的朝鮮社會和政治種種問題全部解決,那會是淨化一切的劇變,過程可能會相當可怕,但絕不至於像一九五〇至一九五三年葬送數百條人命的韓戰,或葬送數千條人命的一九六〇年四月革命或一九八〇年光州事件那樣可怕。」
這種美國人不願將朝鮮交給韓國人,反而積極打造一個「反共南朝鮮」的作為,也不斷在拉丁美洲、中東、東南亞的國家複製,包含臺灣。而這些戰後獨立的國家,在美蘇主導的冷戰體制中,各自誕生了威權統治者(獨裁者),在反共的大旗下,以清除共產勢力為藉口,排除異己,壟斷權力,並進行程度不一的違反憲政秩序的不義不法作為,人民或被綁架暗殺,或被刑求偵訊,或被審判制裁,甚至直接被國家軍事武力碾壓,成為亡靈。
因此,康明思在其歷史論述中,對於韓美聯盟的作為,總是疾言厲色。作為美國人,他對美國的批判更為嚴厲,就濟州四.三的悲劇,他直言:既是「美國和平佔領下」發生的,「任何戰時緊急措施的辯護之詞都不足以緩和美國人的良知。」在本書中,他則毫不留情控訴美國實屬共犯結構一員:「批評大韓民國過去五十年來,持續以專制嚴酷手段對付左派與共產主義者時,應記得美國自該體制創立起,就一直默默支持其作為,且是其共犯。由於北韓對該政權構成的威脅,這些措施被認為無可厚非……。」
在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席捲下,包含韓國在內,各個軍事獨裁及共黨政體相繼倒台,「轉型正義」工程亦隨著民主政體的到來而啟動,新任的民主政府在民主轉型的脈絡下,透過真相調查、刑事審判、金錢補償、人事除垢等機制,處理前一政權遺留下的人權侵害議題。但因為轉型正義是民主政府面對前一威權政府的作為,極少擴及或追究「外國」的介入作為,更無追溯到殖民時期,而韓國是極少數追查到日本殖民時期,並且向美國要求解密檔案、討論美國在這些事件中角色的國家。
韓國的轉型正義工程,雖可以從盧泰愚任內開始談起,真正從官方啟動歷史真相調查,乃至於對於加害者進行審判,是從韓國首任文人總統金泳三開始。而《朝鮮半島現代史》初版於1997年問世,則是金泳三任期即將屆滿之時。
換句話說,在康明思第一版成書之際,韓國民主化才正起步,轉型正義工程方開展,真相與證據尚未完全浮現,對於過去發生的事,仍模糊不清。但靠著史料與美國的官方檔案,康明思得到一條書寫韓國現代史的路徑,並讓這「亞洲四小龍」光彩背後的血腥灰暗,得以為世人所見──在上世紀末,韓國以其傲人的經濟躍上世界舞台,其民主化歷程便顯得清淡,就如康明思於書中提及:
但隨著韓國真相調查的進展、轉型正義工程的推進,康明思在本書完成之後,又找出更多檔案證據,對於冷戰與威權體制下的韓國更為瞭解,不僅持續發表文章、提出論述,甚至完成了《光州日記》、《朝鮮戰爭》等書。
而他對轉型正義的看法也在過程中更加清晰,並在《朝鮮戰爭》一書中肯定韓國人追索真相的視角:「朝鮮人遭壓抑的記憶必須予以還原、對過去的歷史必須有所評價的浪潮,已經替人民建立了重要的真相,而這就是獨裁政權結束後,這麼多年來他們排除萬難予以堅持的。對於學者來講,南韓從草根成長的強大民主和公民社會,在壓制的虎口下,又很少得到美國政府各機關的支持,使得他們只好直追事件開端,不全盤接受舊有觀點。」
儘管康明思對於李承晚以降的韓國獨裁政權批判不止,卻對韓國人民自朝鮮時期的奮力抵抗充滿讚揚,他認為韓國之所以能夠走到轉型正義這一步,是韓國人犧牲自己換取而來的民主成果,而這種公民社會掀起的浪潮,自也是長期遭到壓抑的資訊帶起的波濤,在獨裁專政下,自然是不可能想像的。
因此,他在本書中特別以「民主」一章來細論韓國獨裁政權如何在美國的坐視下胡作非為──包含對於默許政變、對光州事件不過問、金援獨裁政權,但他也在這個章節凸顯勞動者、學生、知識份子的奮戰不懈:
須注意的是,儘管金泳三是民主政府的第一人,但康明思對於其任內未廢除《國家保安法》、此法仍被廣泛用來懲罰異議份子,甚至在1994年還有教授的授課筆記被作為顛覆政權證據呈上法庭,與此同時,仍有服刑超過二十年的政治犯在獄中,他對金泳三提出質疑:「我們是否能把『民主』的冠冕,送給一個繼續在做這種事的政權?」
《國家保安法》於李承晚時期,因順天麗水事件訂定。如同臺灣戒嚴時期的《懲治叛亂條例》一般,是部能輕易讓人以叛亂或匪嫌獲罪之法,幾經更迭,這種違憲的法律,直至今日依然存在──順帶一提,我在韓國為了查濟州四.三的資料,不慎上了「赤色」網站,旋即遭到封鎖,「國家保安法」的警告視窗同時跳出。
時代看似往前,或許實際上並不如此。就如同《朝鮮半島現代史》繁體中文版問世之前,盧泰愚、全斗煥陸續逝世,看似歷史將再翻過去一頁,但與此同時,曾挾著父親朴正熙聲望進入青瓦台的朴槿惠,因人民力量下台入獄,卻在此時獲得假釋──與曾入獄的全斗煥、盧泰愚同──而其妹則宣布競選總統(本文寫於朴槿姈宣布退選之前)。
不知道康明思會怎麼看?
作者: 布魯斯・康明思(Bruce Cumings)
譯者: 黃中憲
出版社: 左岸文化
出版日期: 2022/06/05
內容簡介: 從二十世紀初被日本殖民,歷經二十世紀中葉最慘烈的內戰,然後國家分裂。接著南韓經歷經濟奇蹟,卻也付出社會激烈衝突的代價。北韓則是先經歷高速發展,然後又退回「隱士之國」。對臺灣讀者來說,臺灣與韓國的歷程雖然相異,但也有某些相似性。兩者同為日本殖民地,戰後,李承晚與蔣介石,都在風雨飄搖的處境中,與美國人周旋,彼此之間也互有往來。臺灣二二八事件的隔年,韓國發生了濟州島四•三事件;朴正熙有漢江奇蹟,蔣經國有十大建設;美麗島事件的同一年發生光州事件;臺灣解嚴的那一年,韓國也走向民主。這本書雖然是以朝鮮半島為主,但歷史將周邊國家也一同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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