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近平在說啥?(下):共產主義迷宮的「階級與國族」
階級社會的形成與發展是一個多世紀以來社會科學主要關注的對象。相較於韋伯(Max Weber)從個體的職業位置與收入差異來看待社會階級,馬克思(Karl Marx)直接點出階級也者,是因為階級之間存在著剝削關係,而當中的關鍵在於掌握生產工具與否,馬克思與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直接了當斷言資本主義底下的階級關係:「整個社會日益分裂為兩大敵對的陣營,分裂為兩大相互直接對立的階級——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
《宣言》其實是相當簡化的階級分析版本,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對革命階段中的各種社會階級及其團體—農民、小資產者、民主共和派的小資產階級、共和派資產階級、王朝反對者與民社會民主派工人以及波拿巴之間的互動與對抗做了更為生動的描述與批判。
馬克思關於第一個無產階級革命成功最有可能出現在德國或是英格蘭的論斷被1917年列寧在俄國這一個「落後的農業國家」發動的十月革命所打斷。列寧的革命特徵為一群訓練有素的共產黨員在中央都會區發動暴動奪取政權。「先鋒隊」可以說是列寧主義最重要的特徵之一。而這個先鋒隊,在革命成功之後,代表無產階級進行專政。在第二份歷史決議中的這一段話充分地表達了中共所謂「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精髓:
將社會階級以及之間的關係視為社會主要矛盾的分析視角,以及將此當成社會進步的動力確實是馬克思主義式的。然而,已經建政的中共在多大的程度上承認即使在中國這樣的「社會主義國家」中「階級問題」依舊存在?階級問題表現的形式為何?又要如何解決這個矛盾?這就成為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筆者擷取「階級」這個詞彙在三份歷史決議中出現的頻率,試圖理解以上所提出的幾項問題。
第一份歷史決議的時間點係「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即將結束的階段,「國共內戰」即將重新大規模開打的前夕,距離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還有四年半。換言之,為了清算之前失敗的路線經驗以及對未來中共發展進行的階級分析,應當是根據馬克思主義精神以及「從中國實際出發」的毛澤東在第一份歷史決議中的主題。
從詞頻中首先可以發現到的是「階級」相關的詞彙共出現了115次。當中出現最多的是「小資產階級」 相關的詞彙(小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思想、小資產階級知識份子),共出現了44次,比起「無產階級」的33次還要多11次。這顯示毛澤東在第一次歷史文件中主要批判的對象是黨內具有小資產階級傾向的左傾路線。如同在第一次歷史決議中提到的:
此外,這些錯誤的左傾路線之所以錯誤係在革命任務與階級關係之間犯了錯誤:
「大資產階級叛變革命之後,自由資產階級仍然和買辦資產階級有區別,要求民主尤其是要求反帝國主義的階層還是很廣泛的,因此必須正確地對待和盡可能地聯合或中立各種不同的中間階級,而在鄉村中則必須正確地對待中農和富農….但是當時的第三次『左』傾路線則不但不認識這個變化,反而把同國民黨反動統治有矛盾而在當時積極活動起來的中間派別斷定為所謂『最危險的敵人』。」
尚未取得執政權力的中共確實可以毫不保留地對中國社會性質以及黨內錯誤路線進行「階級分析」,建政後中共又要如何面對階級關係?
在1957年底毛澤東於中共八屆三中全會上指出:「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矛盾,社會主義道路和資本主義道路的矛盾,毫無疑問,這是當前我國社會的主要矛盾。」此外,毛澤東尚認為黨內幹部還繼續存在著修正主義和小資產階級問題。
以後者為例,1962年,中國一些農村為解決大躍進運動後留下的大飢荒問題,自發地以包產到戶、責任田等各種各樣的生產形式想方設法增加產量,此舉得到鄧小平、陳雲的支持,此觀點在當時以及之後的文革都被貼上「唯生產力是問」、「資本主義復辟」的標籤,成為被批判的對象。
第二個歷史決議的核心在於評價毛澤東的歷史功過,並將重點放在檢討文革以及大躍進時期的錯誤,在這份決議中「階級」相關的詞彙詞頻與第一份歷史文件相仿,佔了117次。當中「階級鬥爭」、「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居前三位。而在批判文革的部分中,「階級鬥爭」是被賦予相當負面的印記。
這主要的原因是第二份歷史決議認為毛澤東在處理社會主義國家內部「新的矛盾」問題時,「把已經不屬於階級鬥爭的問題仍然看做是階級鬥爭,並且面對新條件下的階級鬥爭,又習慣於沿用過去熟習而這時已不能照搬的進行大規模急風暴雨式群眾性鬥爭的舊方法和舊經驗,從而導致階級鬥爭的嚴重擴大化。」
第二份歷史決議對中國的階級關係做出了另一項論斷,中國的剝削階級已經消滅了,階級鬥爭不再是主要矛盾,當下所要解決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後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並引出「社會主義生產關係的變革和完善必須適應於生產力的狀況,有利於生產的發展。」的重要任務。
1978年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會開啟了「改革開放」的時代,經過了1980年代「摸著石頭過河」的摸索期,1990年代加速與國際大循環接軌,2000年江澤民提出的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第一條即是「我們黨要始終代表中國先進生產力的發展要求」,資本家終於能夠入黨。
而在美國柯林頓政府八年執政屢次給予中國最惠國待遇(MFN)與之後的永久正常貿易關係(PNTR)的刻意加持下,中國順利地於2001年如願加入了WTO。中國自改革開放後動輒以兩位數的GDP成長率養出了權貴資本家階級,社會財富兩極分化現象表現在長期以來高於0.45的基尼係數上。當「躺平」、「割韭菜」、「內卷」這一類詞彙在這幾年間陸續成為中國網絡的頻用詞甚至敏感詞,習近平又豈會充耳不聞?
但習近平完全以另外一種方式表示他聽到了。
早在2013年底,他在「關於《中共中央關於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的說明」這段講話中就提到「我國發展面臨一系列突出矛盾和挑戰,前進道路上還有不少困難和問題。比如:發展中不平衡、不協調、不可持續問題依然突出,科技創新能力不強,產業結構不合理,發展方式依然粗放,城鄉區域發展差距和居民收入分配差距依然較大,社會矛盾明顯增多」。到今年8月召開的中央財經委員會第十次會議他繼續同你說:
「我國必須堅決防止兩極分化,促進共同富裕,實現社會和諧安定。」
高調紀念馬克思200週年誕辰的習,又怎會不瞭解中國兩極分化導因於改革開放後社會階級分化的事實呢?但他在公眾場合中絕對不會以「階級分析」的方式,來分析中國所面對的風險挑戰。在第三份歷史決議中,與「階級」相關詞彙只有區區的七次,且全數集中在「新民主主義革命」、「社會主義革命建設」、「改革開放時期」這三個屬於毛鄧江胡時期,篇幅只佔9千6百多字的論述當中,在謳歌習近平新時代的第四個部分,掛蛋。
▌Nation/國族主義
不願意真誠面對中國當前階級分化問題的習近平又有何資格做一個「不忘初心」的共產黨人?或者這麼說,當這個自認為扛起「二十一世紀馬克思主義」的存續發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共產黨人在進行政治分析與政治宣傳時的「主心骨」又是什麼?
國族主義,你曉得的。
在這之前,要先說明一點。在中國的語境中,英文的nation與naitonalism是「民族」與「民族主義」。迄今「國族」並未應用在官方的宣傳語彙中。蓋nationalism(國族主義)簡單的說就是一個nation(國族)組成一個state(國家)的概念,將nation轉譯為民族就會造成一定程度的混淆,在中國,「民族」一詞同時指涉國族與族裔群體(ethinic group),中國官方定義中,是由官方所承認56個「民族」組成的國家,國家領導人官式用法稱呼全國人民時係以「全國各族人民」這個專有詞彙表示。筆者特別區分出歷史決議中的國族與族裔群體,發現在第三份歷史決議中,民族相關的詞彙高達93次,當中涉及國族意涵者高達81次,其中屬於「中華民族」全稱(中華民族、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更多達51次。
中國領導人自稱自己屬於中華民族,不是常識嗎?當然不是。
讓我們瞧瞧前兩次歷史決議中「中華民族」的出場次數。在革命情緒高昂的第一次歷史決議中,「中華民族」沒有出場。「民族」相聯繫的詞彙也僅出現了12 次弱,即便全數次指涉的都是國族的觀念,像是「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中日民族矛盾」、「民族解放」等等。在建國31年後1981年的第二份歷史決議中,「中華民族」還是關在歷史的小黑屋裡,「民族」相聯繫的詞彙也僅出現了35次,當中五分之三是族裔群體的觀念,像是「少數民族幹部」、「社會主義民族關係」、「民族平等」,屬於國族觀念者僅佔五分之二的14次弱,像是「民族資產階級」(咦!怎麼還是階級?)、「被壓迫民族」、「民族自尊心」之類的。
從「階級」與「民族」在三次歷史決議中消長態勢是相當明顯的。毛與鄧執政期間,「階級」以及「階級之間的關係」依舊是中共對一切事物分析的起點,
防止剝削階級捲土重來,在1981年的歷史時空中還具有極大程度的重要性,至少在中共政權維繫的正當性上仍是舉足輕重的。經過了四十年後的今天,權貴資本家階級在社會生產和政治體制中,從附著到僵固化的發展更鞏固了「官本位」制在中國的寄生發展,習近平最多充其量用「防止兩極分化,實現共同富裕」對社會「作交代」,而放棄了過去兩次歷史決議中對中國社會階級狀況與階級關係的分析。
其實不僅如此,他還否定了任何對中國當前社會進行定性分析的嘗試。他在2013年1月5日在新進中央委員會的委員、候補委員學習貫徹黨的十八大精神研討班上講話中特別提到:
千萬別忘了,歷史決議的目的,在展望未來的基礎上對過去進行批判。刻意忽視中國當下階級關係的狀況,怎麼看,當使其「二十一世紀馬克思主義」扛霸子的形象顯得異常蒼白。
與階級論述之消相對的是國族論述之長。習的敘事策略是相當國族主義式的:過去的中國經歷了「百年屈辱」,當下的中國是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未來則是中國自身實現「中國製造2025」、「兩個一百年奮鬥目標」,並由中國引領世界實現「人類命運共同體」。
國族主義敘事是習近平時代最核心的「主旋律」,即便他在上一段的談話中提出了著名的「兩個不能否定」——不能用改革開放後的歷史時期,否定改革開放前的歷史時期,也不能用改革開放前的歷史時期,否定改革開放後的歷史時——然而,在他主導下黨的第三次歷史決議卻完全地以現在習近平式的國族敘事替代了過去毛與鄧的階級敘事。
這當中斷裂所呈現的意義,通過三次歷史決議的文字數據資料顯示,可能並非如市井所言,習近平出現「越來越左」的傾向,而是恰恰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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