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魯特大爆炸的絕望殘骸:黎巴嫩政經災禍的永劫深淵?
文/楊庭輝(香港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員)
過去一年多以來,世界多國因新冠肺炎病毒肆虐變得自顧不暇,加上國際局勢波譎雲詭,多個國家和地區遭逢背景不一的政治劇變,讓2020年8月4日爆發的貝魯特大爆炸慘劇,國際關注程度已大不如前。
回顧當初,當時要求國際社會獨立調查和涉事官員問責的聲音響不絕耳,而事發約一個星期,時任總理哈桑·迪亞布(Hassan Diab)便帶領其內閣總辭。不過,時至今日,展開相關調查仍然遙遙無期,涉事官員仍然逍遙法外。尤有甚者,黎巴嫩的兩大困局——教派矛盾和公共財政危機——愈趨嚴重。問題的癥結,在於黎巴嫩教派共治的政制衍生出盤根錯節的既得政經利益,而各個派系均只顧自己派系的利益,又加劇了黎巴嫩教派衝突和政治碎片化的程度。
由於黎巴嫩長期無法組成具有管治效能的政府,所以它的經濟困頓的問題亦變得難有解決之道。近日阿富汗因極端組織塔利班成功攻佔首都喀布爾,誘發了人道災難危機而備受國際社會關注,但黎巴嫩人民多年來的苦況,其實並不遜於阿富汗人民多少。
▌教派主義種禍甚深 天災人禍火上加油
黎巴嫩政經制度千瘡百孔,早已不是甚麼秘密。例如1975年至1990年的黎巴嫩內戰、1991年《台夫協定》間接導致其後教派衝突和貪污猖獗、敘利亞內戰導致大批敘利亞難民湧入境內、美國頒布的《2015年阻止真主黨國際融資法》等問題,均是導致黎巴嫩泥足深陷的主要因素。
無論如何,黎巴嫩近兩年政經困局雪上加霜的導火線,源於時任黎巴嫩總理薩德·哈里里(Saad Hariri)試圖以徵收「WhatsApp稅」的方式解決國內愈趨嚴峻的公共財政危機。由於相關徵稅計劃對大部分黎巴嫩人造成沉重的經濟負擔,事件引發連串大規模街頭示威,哈里里因此引咎辭職,黎巴嫩籌組內閣一事再次被逼推倒重來。
去年年初,前黎巴嫩教育部長迪亞布在真主黨和總統密歇爾·奧恩(Michel Aoun)的支持下勉強成功籌組內閣,但黎巴嫩街頭示威並無熄滅的跡象,黎巴嫩國內外均對迪亞布內閣能夠帶領黎巴嫩走出困局缺乏信心。其後,新冠肺炎肆虐全球,對本已疲憊不堪的黎巴嫩而言可謂雪上加霜。正當迪亞布內閣成員為如何勉強度日費盡心思之際,貝魯特大爆炸慘劇一案無疑為他們的政治生涯送上致命的一擊。
不過,儘管迪亞布已失去政治威信,但他其後仍擔當看守總理接近一年的時間,原因是黎巴嫩各個教派在風雨飄搖的日子更難團結起來,籌組跨教派利益的內閣。原定接替迪亞布出任總理一職的穆斯塔法·阿迪布(Mustapha Adib)在候任不足一個月便因未能成功組閣而辭職,直至今年7月才由已曾兩度擔任總理一職的億萬富翁納吉布·米卡提 (Najib Mikati)再次肩負相同的職責。
▌各界對黎巴嫩新政府乏信心
主力評論中東問題的專欄作家安查爾·沃拉(Anchal Vohra)於8月4日在《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發表評論文章表示,米卡提亦面對組閣失敗的危機,箇中最主要的爭端是決定將負責籌備明年黎巴嫩大選的內政及市政部(the Ministry of Interior and Municipalities)部長該由哪個教派的人士出任。
遜尼派出身米卡提不希望這個多年來均由自己派系人士擔任的要職拱手相讓給其他教派,但由於這個職位涉及選區劃分、以及制定選舉規則的權力,所以引起部分其他教派的覷視。此外,隸屬天主教馬龍派的奧恩總統一直希望透過黎巴嫩成立政府的過程,來擴大自己派系的影響力,但如此一來卻出現了破壞各教派勢力平衡的危機。
沃拉認為,更核心的問題,是幾乎沒有人相信米卡提出任總理一職可改善黎巴嫩政府的管治效能。事實上,大部分黎巴嫩平民甚至視米卡提為腐敗舊秩序的其中一個標竿人物。
2019年黎巴嫩爆發示威期間,米卡提一度被控從為低收入群體提供住房貸款中非法獲利。雖然米卡提其後被撤控,但他的貪腐形象早已深入民心。臭名昭彰的米卡提縱然近日成功籌組內閣,但幾乎所有分析也一致認為:黎巴嫩新政府無力解決國內各種根深蒂固的問題,米卡提籌組的內閣在很大程度上只是為各教派的既得利益階層服務而已。
▌解決經濟危機無方 人民處絕望深淵
值得一提的是,黎巴嫩的貪污問題並不止局限於政府和公營部門。箇中最明顯的例子,是數間私人服務銀行聯同部分政客令去年政府提出的經濟救援計劃胎死腹中。在各持分者只顧自己利益的前提下,黎巴嫩的經濟狀況陷入絕望深淵,實為正常不過的事。
過往兩年內,黎巴嫩貨幣貶值達90%(另有資料來源指出,自黎巴嫩發生貝魯特大爆炸慘劇以來,黎巴嫩貨幣幣值的下跌幅度達15倍)。由於外匯儲備枯竭的緣故,黎巴嫩人現被限制每星期不能從銀行提款超過100美元。
此外,美國和平研究所中東和非洲高級顧問莫娜·雅庫比安(Mona Yacoubian)於美國時間7月29日以專家身分出席眾議院中東、北非和全球反恐外交事務小組委員會聽證會作供時指出多個黎巴嫩坐困愁城的現象,包括以下六點。
一、超過五成的黎巴嫩人活在貧窮線以下,當中更有25%活在極端貧窮的狀況;
二、聯合國估計75%的黎巴嫩家庭需為三餐溫飽掙扎求存,約有120萬黎巴嫩人需要糧食援助;
三、聯合國兒童基金會警告指,超過71%的黎巴嫩人面臨即時無法獲得安全用水的危機;
四、醫療系統已近全面崩潰,連基本藥物和醫療裝備也嚴重不足,遑論有足夠治療新冠肺炎的藥物和醫用氧氣。醫護罷工或離開黎巴嫩的情況愈趨普遍;
五、聯合國亦估計,自2019年起,約130萬黎巴嫩兒童輟學。另外,大部分黎巴嫩家庭也沒有平板電腦、固定的網路甚至電力,使青少年和兒童無法遠距學習;
六、黎巴嫩經濟困頓的狀況造成國家治安危機。在一方面,由於黎巴嫩公共財政捉襟見肘,黎巴嫩政府已愈來愈難支付軍人的薪金,不少士兵被逼兼職為生。官方估計軍隊逃兵數目為1,200人,而實際數目可能遠超官方估計。另一方面,黎巴嫩經濟困局催生了更大的社會動盪不安,示威演變成警民衝突或示威者與政府支持者衝突的情況愈趨普遍,部分罪犯亦趁機混水摸魚,導致暴力罪案叢生。
儘管黎巴嫩稍早前通過將於今年10月以現金援助窮人計劃以取代食品、燃料和藥品補貼計劃(世界銀行早前預計,黎巴嫩央行在今年12月就沒有足夠的儲備維持原有的補貼計劃),但《經濟學人》今年7月10日的分析報導文章早已指出相關計劃存有不少問題。
首先,新的現金援助計劃透明度完全不足,例如界定誰符合受資助的準則並不清晰。由於黎巴嫩不同教派的權貴私相授受的往事不勝枚舉,加上黎巴嫩明年將舉行大選,各個教派也為爭取選票而無所不用其極,所以極少人相信黎巴嫩政府能公平公正重新分配資源。
此外,現金援助窮人計劃的資金來源也受到關注。理論上,黎巴嫩國內所有福利補貼政策也應由黎巴嫩央行出資,但它的儲備枯竭早已是路人皆知的秘密,在這個情況下印鈔,只會加劇通貨膨脹的程度。
▌黎巴嫩危機成無底深潭 國際援助愈趨猶疑
事到如今,黎巴嫩已不可能單靠自己的力量解決內部的經濟危機。理論上,請求國際社會援助是黎巴嫩唯一的出路。
然而,黎巴嫩過往已多次無法如期償還國際債務,所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已警告黎巴嫩,在無法推動任何經濟改革的情況下,不會向它批出新的大額貸款(歐盟近日也敦促黎巴嫩新政府就國內經濟改革問題,盡快跟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達成協議)。
雖然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如常在9月16日從特殊提款權 (Special Drawing Rights)向黎巴嫩批出11.35億美元資助,但資助的金額不僅只佔黎巴嫩公共債務總額的九牛一毛,而且還少於黎巴嫩每個月平均的進口油量總值。更何況,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迄今並無改變對黎巴嫩審批貸款的立場。凡此種種,皆反映出黎巴嫩成立了新政府仍遠不足以取信於國際貨幣基金組織。
另外,美國、以色列等國家一直忌諱援助黎巴嫩變相坐大其境內親伊朗的真主黨,所以對於向黎巴嫩平民伸出援手一事傾向謹慎保守。以色列作為與黎巴嫩邊境接壤的鄰國,另一個主要憂慮之處,是黎巴嫩有大量難民從黎巴嫩南部湧至以色列北部,所以它按理會繼續採取嚴謹邊境把關政策,這絕非向黎巴嫩人民伸出友誼之手的舉動。
沙地烏阿拉伯眼見黎巴嫩遜尼派是扶不起的阿斗,無力跟伊朗扶植的什葉派真主黨周旋抗衡,所以早已撒手離場、不再向黎巴嫩遜尼派提供財政援助。雖然美國國務卿安東尼·布林肯(Antony Blinken)和法國外交部長勒德里安(Jean-Yves Le Drian)於今年6月29日跟沙烏地阿拉伯外長費瑟(Faisal bin Farhan Al Saud)會面時嘗試說服對方向黎巴嫩提供人道援助的重要性,但美法的游說成效至今不明。
誠然,部分國家和國際非政府組織對救助黎巴嫩尚未死心,但它們過往亦只能提供一些杯水車薪的人道援助。如今新冠肺炎肆虐,它們能夠提供的支援力度恐怕將會是有減無增居多。
法國在馬克宏領導下雖然一度對介入黎巴嫩局勢野心勃勃,但黎巴嫩棘手的教派主義問題令馬克宏提出的改革建議無法付諸實踐。馬克宏除了在口頭上批評黎巴嫩部分教派的自私表現和繼續承諾向黎巴嫩提供適切支援外,其實在實際上已沒有太多作為的空間。伊朗或許是過往其中一個最積極介入黎巴嫩局勢的國家,但由於近年它面對的內憂外患問題愈趨嚴重,所以它難以繼續向真主黨提供足夠的財政支援,遑論解救黎巴嫩人民於水深火熱之中。
在國際社會多個持分者也對積極解救黎巴嫩有所保留的情況下,黎巴嫩自然難有甚麼前景可言。明年今日,黎巴嫩的局勢可能仍然「沒有最壞,只有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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