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緬甸醫生的殘酷見證:獨裁軍人該救嗎?革命中的醫師誓詞
緬甸曼德勒4月4日晚上,24歲的Bobo以及19歲的Htet Htet Win夫婦錯過軍方規定的宵禁時間回家。當他們騎著機車趕回家的路上,卻遭軍方開槍無差別射擊,子彈貫穿Bobo的身體,打傷後座的Htet Htet Yin。Bobo帶著傷勉強逃走,但中彈後的Htet Htet Yin從後座墜落倒地。當時醫護人員判斷她可能還活著,想要即時上前救援,但附近的市民紛紛警告這或許是陷阱,「軍方會對任何靠近想要救援的人開槍。」直到過了一個小時,軍方都撤退之後,倒在原地的Htet Htet Yin已經沒有了氣息。
Aerdar(化名)接受《轉角國際》專訪時表示,他的朋友當時便是治療Bobo的醫生,「Bobo的手術很成功,但因為妻子去世,他的心情非常壓抑。」現年34的Aerdar是在曼德勒工作的醫生。自緬甸2月1日政變之後的第五天,他隨即加入公民不服從運動,離開原本工作的曼德勒綜合醫院(Mandalay General Hospital),目前在修道院醫院以及私立醫院裡服務。
軍政府政變之際,醫護人員是最早加入罷工行列、抗議政變的群體之一。早在2月3日,緬甸30個城鎮、70家醫院的醫護人員就已宣布罷工,拒絕來自非法政權的命令。其中一位在曼德勒發起抗議的醫生Tayzar San,已被軍方發出逮捕令,至今仍在逃亡當中。這些醫護人員除了走上街頭和平抗議,同時也守在示威者與軍方激烈的抗爭前線,為受傷的示威者提供緊急治療。
這也是為什麼醫護人員成為軍方「特別」攻擊的目標——軍方襲擊醫療設備、搜查救護車、佔領醫院,透過毆打、拘留等方式威脅任何要治療示威者的醫護人員,有些醫療人員更因此索性不穿制服避免被軍方識別。
「身為醫療工作者,我們必須照顧自己,也必須承擔風險。」Aerdar說道。每天,一到夜晚八點的宵禁時間,配槍的士兵就會開始在街上巡邏,不時還會傳出真槍實彈的射擊聲。在這樣的情況下,Aerdar坦言會盡量不在宵禁時間外出,即便外出也會想辦法避開軍人或警察,「如果當晚醫院有緊急狀況,就會直接睡在醫院。」
若說街上危險,醫院也是另一戰場——軍方時而突襲醫院,導致醫護人員戰戰兢兢。Aerdar提到有時收到風聲,醫護人員可能來得及逃跑,但有時卻逃不過。「像我這樣資淺的醫生可能相對安全,軍方大多都逮捕資深的醫生或教授、或者是被認為與民族團結政府(NUG)有關聯的醫護人員。」Aerdar說道。
根據紐約霍普金斯大學與相關單位製作的一份報告指出,自2月11日至4月12日之間,至少有97名醫護人員被逮捕,32人受傷,10人死亡。除了要確保自身安全,醫療人員也必須保護送院治療的示威者,尤其私立醫院也紛紛收到軍方指令:
在沒有第一時間通知軍方的情況下,不得治療受傷的平民。
換言之,對醫護人員來說,每一次的治療都是一場風險。「每當有示威者被送進醫院,我們都要掩護他們,把他們帶到安全的地方,避免被軍方逮捕。」不過Aerdar表示隨著示威遊行被鎮壓,再加上有些示威者已離開城鎮、加入鄉村地區的民兵組織接受軍事訓練後,受傷入院的示威者已逐漸減少。但這同時意味著,在鄉村地區,將會有大量與軍方激烈交戰而受傷的平民與示威者。
「有些醫生已經到這些鄉村地區服務,治療患者。我也想一起過去...」不過,電話那頭的他緊接說道,「但不行,我有妻子,她已經懷孕了。」
在現實考量之下,Aerdar表示自己會繼續參與公民不服從運動,表達抗爭訴求。然而在政變落幕遙遙無期的情況下,Aerdar和其他醫護人員一樣,擁有深切的日常掙扎:醫療工作者參與不服從運動,是否會為病人帶來傷害? 尤其,在緬甸疫情升溫之際,醫療人員又如何繼續堅持「不服從」的信念?
▌服從不服從?醫療工作者的兩難
政變前,Aerdar工作的曼德勒綜合醫院是當地主要醫院,擁有1,500個床位,數十個專科部門,以及200多位醫生。然而政變之後,隨著醫護人員紛紛離開醫院,其臨床服務、急診服務跟著急遽減少、醫院工作幾乎停擺。醫護人員的「不服從運動」在一定程度上已經癱瘓醫療系統,但隨之而來的也是病人的處置問題。
「我知道我快死了。」今年46歲,身患膀胱癌的農民U Hla Min告訴《紐約時報》。他在政變前會固定到曼德勒綜合醫院看診,醫生當時認為他的的病情狀況仍在控制當中,且認為有機會存活下來,然而隨著政變、醫院關門,他的治療也跟著停止了。U Hla Min在3月之時再回到醫院一趟,看看是否有機會恢復治療,不過他發現大多數的專科部門都關閉了,醫院門口甚至還站著持著步槍、檢查身分證的士兵。
結果,在無法治療的情況下,U Hla Min在一個月後過世了。他生前表示,「和在街上被警察和士兵開槍射死的年輕人相比,我的死不算什麼。」53歲患有乳癌的Moe也面臨相同處境。她在接受《BBC》訪問時表示,自己目前已經沒有在曼德勒綜合醫院回診,再加上無力負擔私立醫院的費用,她預估自己只剩下約一年的壽命。
然而,不管是U Hla Min和Moe,他們一致的表態都是:「我們永遠都不會責怪醫生。」他們把矛頭指向軍政府,「要怪就怪他們!」
看到這一些病例,Aerdar的心裡並不好過。但對他而言,參與不服從運動並不等於放棄病人,而是試著在「治療病人」和「反抗軍政府」之間找出一條可能前進的方向。目前,有些參與運動的醫護人員開始在各地建立地下的簡易診所幫助病人,而Aerdar選擇的方式則是在修道院醫院以及私立醫院裡,繼續服務病人。在修道院醫院裡,他自願、免費治療病人;在私立醫院,他和其他醫生都不會向經濟狀況不好的病人收費。
他說道,「只要我們還在這個國家,我們就一定會自願、自發地幫助病人。」然而事實上,參與不服從運動的醫療人員其實需要更大的勇氣與信念,因為被逮捕的風險相對更大。根據「人道資料交換平台」(Humanitarian Data Exchange)統計,至少有150位參與不服從運動的醫療工作者被逮捕,軍方也同時對400名參與罷工的醫生擊出逮捕令。
據Aerdar粗估,他身邊的醫護人員朋友,幾乎也和他一樣參與了不服從運動,「大概每10位裡面,只有1位選擇回到政府醫院工作。」他理解無法參與運動的同事,因為每個人的資源和能夠承擔的風險都不同,況且這也不代表他們就是軍方的支持者。例如,其中一位沒有參與不服從運動的醫生告訴《Frontier Myanmar》,他必須養活家中的單親媽媽,還有弟弟妹妹,「如果我被逮捕,全家就沒有收入了。」
Aerdar目前的生計來源全仰賴私立醫院裡的收入。他並非不知道參與不服從運動的風險,但即便害怕,他卻依然選擇繼續堅持下去的原因之一,是那群上街抗爭的示威者。
「其中一位年輕的示威者為了保護其他人,用肉身擋住了眼前的爆炸性物體,導致身體60%被燒傷。當時,外科醫生和麻醉師免費治療他,幫他包紮傷口、植皮,甚至進行了切開氣管的手術。他是家中獨子,幸好最後恢復得很好。」這只是其中一個個案,還有那一些無家可歸的示威者、被開槍射擊死亡的示威者,都一再再提醒Aerdar「不能忘記」。「不能忘記」每一位犧牲的示威者和無辜受害者,也「不能忘記」政變前的生活,以及被政變打亂、摧毀被迫重建的生活。
「我只有在工作的時候才覺得比較輕鬆。如果在家,我會更傷心,覺得自己沒在做任何事。」他緩緩說道。
希波克拉底斯醫生誓詞裡提及,「將不容許有任何宗教、國際、種族、政見或地位的考量介於醫生的職責與病人之間」,Aerdar在罷工之後堅持履行身為醫生的職責,更加盡心盡力地照顧每一位病人,不管是原先的患者或示威者。身為醫生,其首要職責是一視同仁地照顧和治療病人,然而在政變加上軍方濫殺無辜的前提之下,這份「職責」卻日漸與內心複雜的情緒產生矛盾與衝突。
「如果有一天,重傷的士兵出現在你面前,你會救他們嗎?」
嘆了一口長而深的氣,Aerdar回答:「我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他坦言無法確定自己當下會怎麼做,「軍方殺死那麼多無辜的人,我沒辦法確定我會不會救他們。」
截至6月27日,緬甸援助政治犯協會(AAPP)統計已有883名平民被軍方殺害,6,380人士被軍方逮捕。對於抗議政變的緬甸人而言,這一些數字裡都夾帶著對軍政府的憤怒與恨意——「如果沒有軍方政變,緬甸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緬甸辦事處負責人Alessandra Dentice告訴《紐約時報》,自己過去20年都在世界各處的「多事之地」工作,但從來沒遇過人民如此敵視政府當局,以至於拒絕所有的醫療保健服務——不願到軍方佔領的公立醫院看病、拒絕回診、拒絕接種疫苗。
「就算接種疫苗,我們也隨時會被軍方開槍打死!」
因此接下來緬甸的難題也在於,當醫療工作者和人民都如此不信任、憎恨軍政府之際,緬甸該如何面對第三波來勢洶洶的疫情?
▌第三波疫情襲來,怎麼辦?
事實上,軍政府在奪權之後,也沒有展現積極抗疫的決心。一名醫生憤怒控訴,一位確診的患者在送院急救的過程中遭軍方攔截,並將患者和醫療人員帶到警局審問,這名患者最終因缺氧而死亡。此外,軍方也在6月10日逮捕了此前負責緬甸COVID-19防疫計畫的指揮主任Htar Htar Lin,指控她與軍方定調為恐怖組織的民族團結政府合作,同時組織公民不服從運動,犯下叛國罪。
截至6月28日,緬甸累計的病例總數已達15.3萬,死亡人數為3,297人。1月31日,政變前一天,緬甸單日新增281例,但因為檢測在政變後近乎停擺,所以從2月至5月期間,緬甸病例總數瞬間驟降至雙位數。不過隨著變種病毒來襲,確診病例在六月中下旬開始直線攀升,在27日已經新增804例。
Aerdar稱目前最大的挑戰之一是採檢量完全不足,「儘管有些醫院有檢測,但只有在懷疑患者可能感染病毒時才會進行。」緬甸於政變前一週在全國平均每天採檢1萬7000人,但政變後隨著醫療系統停擺,平均每天採檢1,200人。採檢率的重大落差讓外界無法準確預估緬甸的疫情狀況,換言之,目前記錄到的病例總數或許遠遠更低。
「沒有醫務人員進行檢測、沒有人在實驗室分析樣本,也沒有人測試結果。」其中一位也曾在曼德勒綜合醫院工作的助理醫生接受《自由亞洲電視台》訪問時表示,「所以即便有人確診,醫院裡也沒有人可以提供治療,我們所有人都在參與公民不服從運動。」
部分罷工的醫療人員因此轉而在地下診所為確診患者提供簡易治療,但醫療能量也極其有限。
退一步而言,即便所有醫療人員回到崗位,民眾依然拒絕接種軍方提供的疫苗。緬甸人口約有5,500萬,但完整接種人口只佔了2.3%,甚至也有在政變前接種第一劑疫苗的前線醫護人員,拒絕在政變後完成第二劑疫苗接種。《Frontier Myanmar》指出,緬甸如今也難以向疫情嚴峻的印度採購疫苗,這意味著如果人民希望在與軍方毫無關聯的私立醫院接種疫苗,就只能繼續等待。
然而現實是,相比起爆發的疫情,大部分的緬甸人民或許更在乎如何讓軍政府倒台。「我們當然知道緬甸面臨疫情威脅,但我們更關心緬甸的政治進程。」Aerdar表示。
自政變開始,醫護人員便加入了公民不服從運動,成了一起抗爭的革命者和見證者。對於持續參與的每一位醫療人員,掙扎與焦慮依然存在——如何在日常而不定時的衝突與暴力之中,保護自己、病患和家人,且如何在巨大的壓力之下,儘管恐懼卻依然在自己能力所及範圍內,一點一滴地繼續日常抗爭,這一些都是重要且無愧於心的堅持。
Aerdar相信,只要持續參與公民不服從運動,加上其他人也做好自己的本分,未來一定可以打倒軍政府,雖然無人能預知這個「未來」有多遠,且將以什麼方式實現。讓Aerdar繼續堅持下去的理由還有一個,那就是他即將出生的孩子,他希望這個孩子未來可以在一個更民主、更安全的國家生活。
或許,無論以何種方式抗爭,都沒有最正確、而只有最接近自己信念的選擇。Aerdar是這麼說的:
「人民最終會勝利,我是這麼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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