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與龍的惡棍同盟?新絲綢之路上「中俄暗戰」的鬼胎合縱
文/孫超群(香港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員)
隨著中國鋪天蓋地宣傳「一帶一路」倡議,近年「歐亞」(Eurasia)這個概念漸漸廣為大眾注視。歐亞不只是夾在歐洲與東亞太平洋沿岸之間的一片遼闊內亞大陸的地理描述,而是非常地緣政治意味的——歐亞在學術上來説,每每被視為非西方勢力主導的政治空間,是陸權勢力的腹地,與海權勢力互相抗衡。
過去不少陸權論者,如麥金德(Halford Mackinder)及布里辛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皆認為歐亞中央是具戰略利益的兵家必爭之地。近年,同一歐亞屋簷下的兩大強權俄羅斯與中國各出其謀,分別推出歐亞聯盟(EAEU)和「一帶一路」倡議。縱使性質不同,一個是超國家體系的跨國政府雛形,一個是經濟合作為主的宏觀戰略,但其實兩者殊途同歸——透過不同形式的區域整合,擴大在歐亞大陸的影響力,實踐自身一套的全球治理模式。
俄中關係在歷史上高低跌宕,由大清割地予沙俄的不對等關係、冷戰時代中蘇決裂、直到現在習近平稱普丁是他「最好的知心」朋友。官方大肆宣傳「中俄友好」的同時,亦有聲音質疑這段大國的友誼,戲謔狡猾的「俄爸」有意無意挑撥中國。例如去年俄駐華大使館發微博帖文慶祝符拉迪沃斯托克(Vladivostok,即海參崴)建城 160 周年,刻意強調「符拉迪沃斯托克」其原意指的是「統治東方」。然而,僅憑單一事件或官方美言,就斬釘截鐵地評價俄中關係孰好孰壞,只會見樹不見林。
王家豪和羅金義教授的《絲綢之路經濟帶,歐亞融合與俄羅斯復興》,是坊間少有認真書寫中俄關係的著作。憑著作者知俄知中的背景,這本著作能以立體形式展現俄羅斯與中國關係的本質,詳盡交代兩國在歐亞融合上的思維,有何相同相異之處,雙方戰略合作的契機,以及關係和諧背後的暗湧。
這本著作引導讀者思考了一個重要議題——中國與俄羅斯生存在同一地緣政治空間,他們能夠做到各司其職,發揮協同效應?抑或是一山不能藏二虎,共存必然互相猜忌、繼而競爭,最終衡突?
自從 2014 年烏克蘭危機後,俄羅斯重亞輕歐,加速東進;中國自 2013 年在推出「一帶一路」倡議,向西推進。兩強在歐亞大陸相遇,促成了 2015 年俄中簽署「一帶一盟」對接的聯合聲明,把「一帶一路」與歐亞聯盟對接起來,達到求同存異的「大歐亞伙伴關係」。
然而,俄羅斯視自己為「大歐亞」的中心,由本國向外延伸的歐亞諸國,例如東歐、高加索、以及中亞斯坦國家,皆被俄羅斯視為前蘇聯遺留下來的勢力範圍。如今中國出擊西進,在歐亞不斷擴張政經影響力,長遠必定削弱俄羅斯在歐亞的勢力,令俄感到芒刺在背。
俄羅斯口頭上參與「一帶一路」倡議,但其實自己也有一套歐亞融合政策。就如作者所言,俄國豈會毫無條件地為中國縫做嫁衣裳呢?在書中,作者舉出不少「一帶一路」項目例子,看穿俄中合作口惠而實不至,競爭多於互補的本質,讓讀者理解俄羅斯參與「一帶一路」的虛實,從中領會俄羅斯對中國的顧忌。
既然俄中各懷鬼胎,到底有甚麼原因驅使兩國達成合作?
對此,作者以「權謀之合」(Marriage of Convenience)、合作而不結盟來形容中俄關係的本質,最合適不過。俄中兩國憧憬的國際秩序,就是傾和非西方主導的全球治理模式,外交思維充滿推倒歐美西方霸權的共同想像。他們挑戰「歷史終結論」,對自由主義嗤之以鼻,視之為損害國家主權及文化多元的洪水猛獸,主張機關算盡的現實主義,國家利益才是最重要。
俄中認知國際秩序的基本框架大抵相同,但內籠卻相去甚遠。要了解俄羅斯背後的戰略思維,必先要了解影響其外交政策的「新歐亞主義」(Neo-Eurasianism)意識形態。「新歐亞主義」主要奠基者是著名地緣政治學家杜金(Alexander Dugin)。
根據其著作《Eurasian Mission: An Introduction to Neo-Eurasianism》,他認為以美國為首的大西洋主義者(Atlanticist)構成了國際關係的單極體系(Unipolar system),而美國就是該體制內的霸權(Hegemony)。在沒有制衡的國際秩序下,美國霸權助長了獨裁與不義。所以,俄羅斯作為歐亞主義者(Eurasianist)應負起責任,帶領歐亞國家團結,建立多極體系(Multipolar system)的國際秩序,抗衡大西洋主義者。
雖然普丁對杜金的看法非全盤接受,但在俄羅斯外交政策上的確能體現出來。俄羅斯介入敘利亞戰爭,擔任調停者角色,不偏袒任何一方(如在敘利亞問題上非力保伊朗),致力與各持份者維持關係(如沙烏地阿拉伯、以色列、土耳其),同時有技巧地抽離,力求權力平衡,就是俄羅斯實踐歐亞領袖的例子。
然而,作者明確指出了中國眼中的國際秩序,是中美共治的的兩極體系(Bipolar System)。習近平曾提出「新型大國關係」,以中美為核心,兩國平起平坐,意味著中美之外的其他國家均是較低一等,這明顯與俄羅斯一廂情願認為的多極體系,有巨大落差。
面對中國崛起,俄羅斯真的甘願成為附庸國嗎?普丁又該如何自處?
俄中對國際關係的認知可謂本同末異,造就了其既合作又競爭的關係。作者在著作中疏理了俄中政治合作的空間,例如從聯合國投票紀錄(如委內瑞拉問題)、廣受熱議的國際議題(如《香港國安法》),看出中俄在基本政治立場如出一徹,十分符合兩國「尊重國家主權、反對干預內政」的主張。
但是,對某些國際政治持相同看法,最多只能讓俄中達成合作而非結盟,屬沒有長遠承諾、合作基礎薄弱的權宜之計。
兩國在不少經濟、軍事、外交議題上依然存在矛盾。例如,近年中國在中亞的經濟實力已超越俄羅斯——中國成為了烏茲別克、吉爾吉斯及土庫曼的最大貿易伙伴;吉爾吉斯身陷中國「一帶一路」項目的債務陷阱,對中國外債佔外債總額近 4 成;土庫曼最大出口商品天然氣由過往依賴俄羅斯,轉而依賴中國。
縱使俄羅斯與中國素來在中亞有前者軍事、後者經濟的分工,但經濟連結必定轉變成政治影響力,中國「一帶一路」怎能不令俄羅斯擔憂?更何況,2019 年中國被揭發在塔吉克「秘密駐軍」,有入侵俄羅斯勢力範圍之嫌。塔吉克身為俄羅斯主導的集體安全條約組織(CSTO)成員國,怎能不讓俄羅斯尷尬?
應對中國的挑戰,俄羅斯欲利用其主導的歐亞聯盟,作為對「一帶一路」倡議的「軟制衡」。對策是否有成效,作者在此著作中有詳細分析。從俄中在歐亞區域整合的方式上,看出兩國截然不同的思維。歐亞聯盟著重掌握政治的話語權,而「一帶一路」倡議則較重視經濟合作。
歐亞聯盟是加強政經合作而組建的國際組織,然而盟內的情況並不平等,除了盟內貿易過份側重俄羅斯之外,其自由人口流動政策更令較貧窮的中亞國家外勞單方面流入俄羅斯工作,容易成為俄羅斯影響別國內政的工具。
俄羅斯的野心昭然若揭,並非沒有成員國心存警惕。歐亞聯盟概念雖然由哈薩克首任總統納扎爾巴耶夫(Nursultan Nazarbayev)於 1990 年代提出,但他對克里米亞事件猶有餘悸,擔心俄羅斯同樣以保護俄裔與俄語人口威脅哈薩克,故此哈薩克繼續堅守多方外交政策,冀反借歐亞聯盟,來約束俄羅斯的帝國夢。
就此,筆者引領大家思考一個重要問題:
北京如何從俄國模式借鏡?
雖然「一帶一路」倡議以經貿投資合作為主,表面不談政治融合,但近年中國在中亞的經濟活動有影響當地政治之嫌,引發當地國民的「恐中症」。過去兩年,中亞國家總共爆發超過 40 場反中示威。
當地國民不只在經濟和維吾爾議題上反對中國,更遷怒本國統治階層和中國精英及商人互相勾結、狼狽為奸,利用與中國的關係,以權謀私。即使中國做多少公關秀,往往也被與中國項目有關的貪污醜聞遮蓋。
為免觸動歐亞國家的不安情緒,北京需要從俄羅斯的經驗學習,尊重主權,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爭取歐亞國家支持,對歐亞大國能否實踐自身的融合政策甚至是全球治理模式,十分重要。
《絲綢之路經濟帶,歐亞融合與俄羅斯復興》分析了俄羅斯的全球博弈策略、與歐亞國家之關係、以及美中俄三國之間角力等等的議題,也拋出了值得深思的問題,例如美國「聯俄抗中」可不可行?怎樣才算是一個「大國」?相信大家閱畢此著後,對貫通全書的俄中關係議題,有更深一層的認識。
作者: 王家豪(莫斯科國立國際關係學院博士生,專研俄中關係和俄羅斯亞太政策);羅金義(香港教育大學大中華研究中心聯席總監、社會科學系副教授,《香港社會科學學報》總編輯)
出版社:新銳文創出版
出版日期:2021/01/13
內容簡介:俄羅斯的復興,對中國的發展和「絲綢之路經濟帶」是否利多於弊?本書分為五個部分,將視野逐步拉寬:第一章導論;第二章討論歐亞國家如何回應中國「絲綢之路經濟帶」倡議;第三章剖析俄羅斯在開展「歐亞融合」大計時跟白羅斯、烏克蘭、喬治亞、哈薩克和波羅的海三國的雙邊關係,從而推論「絲綢之路經濟帶」將面對的機遇與考驗;第四章探討普丁時代重亞輕歐的「大歐亞想像」地緣戰略,以及它以中國為重心的亞太政策將使俄中交往產生何種變化;第五章關於「大國博弈」,考察俄羅斯在重大國際議題的角色和表現,如何影響中國在全球權力平衡的處境;第六章對莫斯科和北京的「非西方」全球治理理念與作為進行互相參照,探索俄羅斯模式和中國模式求同存異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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