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爾吉斯2020革命爆彈？一場關於民主、貪腐與權貴家族的國家鬥爭

2020/10/08 孫超群

中亞「民主政體」的吉爾吉斯，會迎來又一次革命嗎？10月初吉爾吉斯國會大選，選舉結... — 中亞「民主政體」的吉爾吉斯，會迎來又一次革命嗎？10月初吉爾吉斯國會大選，選舉結果引起爭議與示威，反對者甚至闖入了政府大樓「白宮」。圖／路透社

文／孫超群（The Glocal 研究員）

被譽為中亞「民主政體」的吉爾吉斯，周日（10月4日）舉行五年一度的國會大選，16 個政黨競逐 120 個國會議席，最後只有 4 個政黨晉身國會，當中幾乎全部親現屆政府，包括親現任總統熱恩別科夫（Sooronbay Jeenbekov）的團結黨（Birimdik）、南部「馬川莫夫」家族（Matraimovs）支持的我的祖國黨（Mekenim Kyrgyzstan）、上屆與最大黨社會民主黨（SDPK）組成執政聯盟的吉爾吉斯黨（Kyrgyzstan Party）、以及右翼統一吉爾吉斯黨（Butun Kyrgyzstan）。

然而，選舉結果引起大眾爭議。被排除在國會外的數十個政黨翌日發起示威，連同數千人在首都比什凱克上街抗議，批評勝出的政黨選舉舞弊，有買票賄選之嫌。周二凌晨，示威者佔領政府大樓「白宮」，釋放被判入獄的前朝政要。

群眾壓力下，多名現屆高官辭職，反對派自行成立新政府。吉爾吉斯中央選舉委員會宣布，國會選舉結果無效，兩周內將確定重新選舉之日期。現任總統熱恩別科夫批評這是奪權行為，之後指責反對派不肯與當局展開對話解決危機，狀態持續膠著。

誠然，這場選舉不能被單純理解為外國勢力干預的「顏色革命」，抑或是民主抗爭者對抗腐敗獨裁政權的局面——俄羅斯與中國的回應較中性，兩國抱觀望態度，沒有明確支持熱恩別科夫「止暴制亂」；而示威陣營龍蛇混雜，除了憤怒的群眾們，也有熱恩別科夫的政敵乘機混水摸魚。

要充分理解吉爾吉斯當前政治困境，必須先了解該國近年的政治版圖。另外，政府妥協宣布重選，根本不能解決吉爾吉斯的「深層次矛盾」。

混亂局面，是誰在咬誰？政府妥協宣布重選，根本不能解決吉爾吉斯的「深層次矛盾」。圖... — 混亂局面，是誰在咬誰？政府妥協宣布重選，根本不能解決吉爾吉斯的「深層次矛盾」。圖為吉爾吉斯傳統的「鬥狗」比賽，但也因慘忍而遭致爭議。圖／法新社

▌由兩朝總統反目成仇說起

這次示威引人注目的地方之一，就是「社會民主黨人」（Social Democrats，和SDPK屬兩個不同的政黨）領袖卡迪（Kadyr Atambayev）乘亂，協助其父親——也就是因貪腐案入獄的前總統阿坦巴耶夫（Almazbek Atambayev）——逃獄。

阿坦巴耶夫身陷囹圄，事源於今年 6 月，吉國法院於宣判他因牽涉於 2013 年共謀非法釋放黑幫老大巴杜卡耶夫（Aziz Batukayev），而被裁定貪腐罪，判入獄 11 年 2 個月。而在這次示威中，卡迪聲勢浩大，早在選舉結束開始點票不久，已揚言不會認可這次大選結果，其後走上示威最前線，並與阿坦巴耶夫的支持者一起劫獄。親阿坦巴耶夫勢力顯然利用這次契機，達到了自身目標。

兩朝總統早就反目成仇，路人皆知。阿坦巴耶夫淪階下囚，只是輸掉權鬥的代價。昔日，他們倆皆屬前執政黨 SDPK。2017 年總統大選，阿坦巴耶夫力捧熱恩別科夫，擊敗了另一候選人兼反對黨「共和黨－故鄉黨」（Respublika–Ata Zhurt，兩黨早前已分裂）主席巴巴諾夫（Omurbek Babanov）。

可是，兩位盟友在政治上的鴻溝日益加深，導火線就是「一帶一路」首都發電廠翻新工程貪污案。

2013 年，中國進出口銀行向吉爾吉斯貸款 3.86 億美元，用作中國公司特變電工（TBEA）翻新吉爾吉斯首都發電廠的工程。但竣工不到一年，2018 年 1 月發電廠就發生故障，當局隨後展開調查，成為權鬥的開端。自從 2018 年開始，阿坦巴耶夫的政治盟友逐個被清算，包括兩任前總理薩特巴爾季耶夫（Jantoro Satybaldiev）和伊薩科夫（Sapar Isakov）等等。直到數月前阿坦巴耶夫被判刑，正式宣告熱恩別科夫陣營在權鬥中取得勝利。所以此次劫獄行動，無疑是對現任總統熱恩別科夫的重大反撲。

阿坦巴耶夫身陷囹圄，事源於今年 6 月他因被裁定貪腐罪，判入獄 11 年 2 個... — 阿坦巴耶夫身陷囹圄，事源於今年 6 月他因被裁定貪腐罪，判入獄 11 年 2 個月。圖／路透社

2019年8月，特警前往阿坦巴耶夫的首都市郊宅邸進行逮捕，過程中也與阿坦巴耶夫支... — 2019年8月，特警前往阿坦巴耶夫的首都市郊宅邸進行逮捕，過程中也與阿坦巴耶夫支持者發生衝突。圖／路透社

「一帶一路」貪污案只是熱恩別科夫打擊政敵的藉口，雙方存在深層次矛盾，有兩個原因：首先，雖然阿坦巴耶夫卸任，但政府內閣中依然有頗多與他過從甚密的前朝黨羽，影響力儼如太上皇。他不時批評熱恩別科夫的管治，以彰顯權威，比如曾批評後者在「首都發電廠事故」上處理不當。熱恩別科夫有感受制於他，上任後默默耕耘，努力爭取政圈支持，冀在阿坦巴耶夫手上奪回主導權。

其次，吉國政治傳統勢力分布，受種族、家族地方派系等因素影響較大，使南北對立根深蒂固。阿坦巴耶夫出身於北方、首府為首都比什凱克的楚河州；相反熱恩別科夫出身於位於南方的奧什州。天山脈把國家一分為二，南北文化、經濟、社會條件差異甚大，這可解釋為何兩朝總統雖屬同黨，但各懷鬼胎。除了他們，在吉國其他政治鬥爭中，南北對立色彩也十分鮮明。

回歸最近大選，由於兩朝總統關係決裂，繼而使率領執政聯盟的 SDPK 風光不再，黨內出現分裂。某些親熱恩別科夫的黨員加入另一個政黨——是屆選舉最大贏家的團結黨，包括熱恩別科夫胞弟阿瑟爾別克（Asylbek Jeenbekov），以及早前失言指「俄羅斯應成立橫跨歐亞大陸國家」而惹起公憤的黨主席 Marat Amankulov。

這屆選舉， SDPK 沒有出選，阿坦巴耶夫兒子則另起爐灶，成立「社會民主黨人」參選，可惜未能取勝。如今，阿坦巴耶夫黨羽重見天日，或令往後重選再添加不確定性，以熱恩別科夫為首的團結黨和他們之間累積下來的「深層次矛盾」，未必能透過正途解決。

曾有論者認為，熱恩別科夫借「一帶一路」貪污案打擊政敵，是與中國割席之舉，但實際上... — 曾有論者認為，熱恩別科夫借「一帶一路」貪污案打擊政敵，是與中國割席之舉，但實際上卻正相反，中吉關係繼續穩固。。圖為中國領導人習近平與熱恩別科夫。圖／美聯社

▌選舉造王者，真的能夠輕言罷休？

除了上述的潛在炸彈，參與這場示威的反對派與選舉大贏家——團結黨和我的祖國黨，如何透過重選為權力劃分達成共識，必定成為混亂之後的焦點。激情的群眾要求熱恩別科夫下台，或是反對派通緝前海關副局長、我的祖國黨幕後領袖馬川莫夫（Rayimbek Matraimov）涉嫌賄選，反而其實都不是解決亂局的重點。

這屆選舉前三大親政府黨——團結黨、我的祖國黨、吉爾吉斯黨——的票數總和，比三大差點能晉身議會的反對黨——共和黨（Respublika）、愛國黨（Mekenchil）、祖國黨（Ata Meken）——還要多一倍。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大膽假設這次勝出的首三大黨只剩下一半票數作為重選的基本盤，在比例代表制兼政黨得票率須達 7 % 以上門檻的制度下，就算能夠重新進行「較公平」的選舉，依然是大黨得益小黨受害，或未能太大改變現時的國會議席版圖，親政府勢力仍然有機會佔上風。

再者，排除買票賄選的因素，這屆選舉團結黨和我的祖國黨之所以能夠崛起，有三大原因：第一，如先前所說，很多在熱恩別科夫上任這幾年拉攏回來的黨羽，由 SDPK 轉去了團結黨，昔日大黨SDPK 的不少基本盤也隨之轉到新黨上；第二，上屆與反對黨共和黨合併的故鄉黨（Ata Jurt），這屆轉投我的祖國黨一起出選國會，嚴重削弱上屆國會與故鄉黨一起共有 28 席的共和黨。第三，支持我的祖國黨的馬川莫夫家族，在吉國南部奧什財雄勢大，近年崛起。

馬川莫夫作為前海關副局長，在任時以貪腐走私與私徵關稅而暴富。據悉，他是在 2017 年支持熱恩別科夫參選總統的背後金主，實力雄厚，因此能夠在南部迅速建立自身的動員網絡，實際能力比熱恩別科夫，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的祖國黨幕後領袖馬川莫夫作為前海關副局長，在任時以貪腐走私與私徵關稅而暴富。圖... — 我的祖國黨幕後領袖馬川莫夫作為前海關副局長，在任時以貪腐走私與私徵關稅而暴富。圖為反馬川莫夫示威者。圖／路透社

吉爾吉斯近年社運抗議，警察多採取較強勢的武力清場，然而這次的國會大選示威，警方鎮... — 吉爾吉斯近年社運抗議，警察多採取較強勢的武力清場，然而這次的國會大選示威，警方鎮壓力道卻相對減弱。圖／美聯社

因此，筆者認為，中央選舉委員會意外爽快地宣布重選，對親政府勢力不一定是壞事：一來可透過重選作賭博，挫反對勢力的銳氣；二來可以柔制剛，達到「止暴制亂」之效。對反對勢力來說，能否藉重選來扭轉局面，其實也是一場賭注。

或故於以上原因，不少反對派為增強與親政府勢力的談判籌碼，在這一兩天以來相繼籌組新政府。10 月 6 日，在首都多斯圖克酒店（Dostuk Hotel）酒店舉行了一場臨時國會會議，據報有 62 名國會議員出席，推舉了剛剛逃獄出來的愛國黨扎帕羅夫（Sadyr Japarov）擔任總理，以及共同黨（Bir Bol）阿卜杜勒達耶夫（Myktybek Abdyldayev）擔任國會議長。然而，由於記者被禁止進入酒店，外界都不太清楚裡面的真實情況及選舉程序，會議十分神秘，其認受性備受質疑。

而且必須注意的是，反對派之間對新政府領袖誰屬上，出現了嚴重分歧。某些大型政黨 —— 包括統一吉爾吉斯黨、祖國黨、共和黨 —— 組織了協調委員會，而一些小政黨則組成了「人民協調委員會」，同時反對讓扎帕羅夫出任總理。另外，在示威場地 Ala-Too 廣場，一群年輕示威者推舉另一位年輕初創企業家、充滿活力的 29 歲政治新星——祖國黨的托科加濟耶夫（Tilek Toktogaziyev）出任政府首腦的職位。他的支持者們不滿「酒店會議」，包圍酒店，使扎帕羅夫狼狽地從後門離開。

由此可見，在野反對黨裡也分不同意見陣營，一盤散沙，他們是否能夠團結一致與親政府勢力談判，實屬疑問。接下來需要觀察反對派會以甚麼條件和班子，與熱恩別科夫展開談判。假設在較公平公正的環境下重選，反對派能否成功挑戰親政府勢力？假如反對派挑戰失敗或親政府勢力不保，他們會應承結果，還是繼續對峙呢？這將是第二個潛在炸彈。

反對派之間對新政府領袖誰屬上，出現了嚴重分歧。他們是否能夠團結一致與親政府勢力談... — 反對派之間對新政府領袖誰屬上，出現了嚴重分歧。他們是否能夠團結一致與親政府勢力談判，實屬疑問。接下來需要觀察反對派會以甚麼條件和班子，與現任總統熱恩別科夫展開談判。圖／路透社

▌吉爾吉斯有些命運，誰上台也改變不了

示威，然後新政府上台，真的能改變吉爾吉斯嗎？

這中亞小國有些結構，其實就算誰上台也改變不了。政治文化方面，受制於長久以來的地理因素影響，南北地方勢力矛盾不斷，是政要考慮如何黨同伐異的因素之一。另外，建立清廉政府仍是一個「理想」。誠然，2010 年「第二次革命」推翻惡名昭彰、貪腐成性的巴基耶夫（Kurmanbek Bakiyev）政府，換來一個阿坦巴耶夫。但如上所述，他自己及其內閣不少人因貪腐醜聞（「一帶一路」首都發電廠翻新工程貪污案）下獄。如今，他們的支持者協助他們逃獄，也夠諷刺。

第二，外交政策方面，吉國仍然會繼續因傳統軍事及文化因素親俄羅斯，並因經濟因素（或債務因素）親中國——無論吉爾吉斯政權如何更替，俄羅斯在該國北部的第 999 空軍基地，多年來依舊存在；而曾有論者認為，熱恩別科夫借「一帶一路」貪污案打擊政敵，是與中國割席之舉，但實際上卻正相反，中吉關係繼續穩固。由此可見結構之紮實，難怪中俄到此刻仍對吉國抱觀望態度。

這次示威，會否成為繼 2005 年「鬱金香革命」及 2010 年「第二次革命」的另一場革命？或許會，但不可能是外國勢力干預吉爾吉斯內政。一雞死一雞嗚，以上國內的潛在炸彈，足以令國民再次準備第三、第四次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