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中症蔓延中亞:哈薩克抗衡中國的「強國戒心」
文/孫超群(The Glocal研究員)
中亞地區的反中情緒不斷升溫。
今年 9 月,哈薩克西部城市扎瑙津(Zhanaozen)有大批民眾走上街頭。示威爆發的導火線,源於一段在 WhatsApp 上廣傳的消息,傳出中國將在哈薩克曼格斯套州設立 55 家工廠。雖然政府迅速否認設廠傳言,但反中之聲依然此起彼落。示威之火已由扎瑙津擴展到首都努爾蘇丹、阿拉木圖以及奇姆肯特等地,持續至今。
「No to the Expansion of China」、「The old man is the enemy」的標語牌在街頭示威中隨處可見,反中成為這次運動的主旋律,其次就是反對自今年 3 月「讓位」後,依然在背後掌權的前總統納扎爾巴耶夫(Nursultan Nazarbayev)。可見「反中國」與「反獨裁」已牢牢緊扣,示威者要消除中國在哈薩克日益擴張的威脅,改革政制才是重點,民主化刻不容緩。
近年「親中 vs 反中」是導致哈薩克社會撕裂的主因,情況堪虞。就算努爾蘇丹政府再獨裁,也不可能不重視這股反中情緒。因此在政治現實上,雖然與中國建立友好關係、透過吸引中國資金與擴充雙邊貿易,可助哈薩克發展經濟,但顯然哈薩克對中國也有一定戒心,並非如鄰國吉爾吉斯與塔吉克般依賴中國。
▌「恐中症」是如何形成的?
不只哈薩克,與中國毗鄰的吉爾吉斯在今年 1 月也曾爆發大型反中示威,可見「恐中症」並非單一國家議題,而是區域層面的矛盾。著名中亞學者熊倉潤的《一帶一路和中亞潛在的「恐中症」》期刊著作指出,哈薩克恐中並非近年才有的現象。
歷史角度上,18 世紀清朝消滅位於現今哈薩克東部的準噶爾時,曾佔領過哈薩克。2014 年,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外訪德國時,德國總理梅克爾贈予他的 1735 年清朝地圖中,便明確顯示現今哈薩克東部曾是清朝領土。在此歷史脈絡下,哈薩克一直存在著被清朝侵略過的意識。
19 世紀末期,有不少中國人移民到當時被俄國佔領的中亞境內,也間接令社會渲染著一股反華情緒。在俄羅斯帝國境內,本身為突厥裔的《譯文報》創辦人加斯普林斯基(Ismail Gaspirali)以泛突厥主義自居,鼓吹「黃禍」威脅,強調土地會被中國移民佔領,便是一例。
雖然在 1999 年 8 月,中、吉、哈邊界問題已獲得解決,但無可否認邊境問題曾是中哈關係發展的最大阻礙。另一方面,即使中國如今不以武力明目張膽地侵略,亦以「一帶一路」經濟擴張的方法入侵中亞。吉爾吉斯、塔吉克身負中國重債,經濟深受中國影響,便是典型案例。
而在是次哈薩克示威的訴求中,可看出哈薩克人對中國的戒心。除了反對中國在哈薩克設廠之外,反對引入中國外勞也是訴求之一。2015 年,哈薩克政府官方數據指出,中國外勞佔哈薩克整體外勞約 3 成,位居榜首。
示威者對此主要有數項擔憂:第一,害怕與中國外勞競爭及受中國企業剝削;第二,擔心中國在哈薩克的人口擴張;第三,中國在哈薩克的經濟活動讓他們無法得益。示威者們擔心哈薩克過份依賴中國,會漸漸失去國家自主權,「恐中症」也隨之急劇惡化。
▌中國在哈薩克的影響力有多大?
與「一帶一路」相關的中哈合作、貿易規模及投資數目逐年穩步上揚,還有很多標誌性的基建進行中或即將進行。時至今日,中國與哈薩克日益親密的經濟關係,已從經濟層面威脅到政治社會層面。
在新疆再教育營的議題上,中國對哈薩克的施壓顯然可見。現今有約 150 萬名哈薩克族人居住在中國新疆,當中不少人依然與哈薩克人有親屬聯繫。然而卻有回中國探親的哈薩克人,或是他們在新疆境內的哈薩克裔親屬無故「被消失」,傳言被關進新疆「再教育營」。面對中國打壓境內維吾爾族人、甚至哈薩克族人,哈薩克境內的人權分子挺身而出,批評中國在新疆的高壓政策,引起廣泛關注,亦成為近日哈薩克反中示威的支線議題。
可是,中哈兩國政府卻傾國家之力打壓他們。今年 3 月,哈薩克政府以「煽動民族紛爭」的罪名,拘捕長期批評新疆再教育營的哈薩克人權組織「Atajurt Kazakh Human Rights」創辦人賽爾克堅(Serikzhan Bilash)。他被軟禁在家中達 5 個月,最後承諾不再參與任何與再教育營議題有關的政治活動後才獲釋。賽爾克堅被噤聲,顯示哈薩克顧及與中國日益親密的經濟關係,或甚至可能受到中方的壓力,打壓國內關注再教育營的人權分子。中國這種跨越國界的政治社會影響力,受到國際關注。
另一受到關注的議題,還有中國向中亞輸出的社會監控技術。近年,中國科技巨頭華為與中亞多國政府合作,幫助他們建立「智慧城市」。去年,華為與吉爾吉斯政府簽署了一份價值 6,000 萬美元的投資協議,於未來一年半在首都比斯凱克及奧什安裝約 15 至 20 萬個閉路電視,並向後者提供相關技術訓練。
至於哈薩克,華為也有與努爾蘇丹政府達成相關合作。根據華為於 2017 年公布的官方資料,華為參與了首都努爾蘇丹的「智慧城市」計劃,以減少交通違規及罪案率為由,在街道安裝數以萬計的閉路電視。另外,華為亦與哈薩克各大電訊商(如Kazakhtelecom、Kcell、Beeline 及 Tele2 等等)在商業上有緊密合作。
在「數據就是貨幣」的時代下,中國會否利用人面識別等惡名昭彰的監控技術,無孔不入地侵犯哈薩克國民的個人私隱乃至損害國家安全,以達到自身的政治目的,是哈薩克以及全球都需要警惕的威脅。
▌努爾蘇丹政府的戒心
哈薩克人對中國反應如此敏感,視其在中亞的擴張為威脅,反中更成為 9 月哈薩克示威浪潮的主旋律,哈薩克政府又怎會置若罔聞呢?
回溯上次的大型反中事件,是 2016 年的反土地改革示威。2016 年 3 月,為了改善財政赤字,增加政府收入,哈薩克時任經濟部長宣布修訂《土地法》,容許外國人租用該國農業用地的期間,從 10 年延長至 25 年。結果,反對土地改革的示威席捲哈薩克,全國多處爆發大規模民眾抗議治動,迫使時任總統納扎爾巴耶夫不得不撤回改革。
民眾主要擔心,那些在官商利益集團手中的值錢土地,將被因此轉讓到中國人手上,從中獲益。事實上,外國人並不一定是中國人,哈薩克全國也只有不足 1% 的土地被外國單位租賃。但在中國勢力大舉滲入哈薩克下,民眾對土地改革超乎想像地敏感。
為免掀起反噬力量,政府如何獨裁都難以輕易忽視民間聲音。在推行任何令人聯想到「親中」的政策前,政府不得不步步為營,三思後行。這也是為什麼9月哈薩克反中示威爆發後不久,當局即出面澄清中國設廠之說,試圖滅火。
除了政府因此初嘗民間對中國之反彈外,其他中亞國家日益依賴中國,失卻自主權,托卡耶夫政府(納扎爾巴耶夫後的繼任總統)必定引以為戒。
鄰國吉爾吉斯與塔吉克墮入中國的「債務外交」陷阱,因參與中國「一帶一路」計劃,增加了主權債務風險。這兩國心知肚明沒經濟能力還債中國,只好賦予中國在當地擁有更多商業上的特權(箇中詳情,可參閱筆者前作〈一帶一路中亞出軌?哈薩克「中資輕軌案」為何緊急腰斬〉作品)。相較之下,在中亞區域中實力相對強大的哈薩克,確實沒有必要淪為中國的附庸。
▌哈薩克警惕「中國威脅」
在某些領域,哈薩克並非像其他中亞國家如此日益依賴中國,甚至想與中國保持一定距離。經濟上,哈薩克的主要戰略產業如石油,仍是由西方國家投資為主。被視為「金礦」的裏海兩大油田——卡沙干油田(Kashagan)及田吉茲油田(Tengiz)——都是以美國雪佛龍、埃克森美孚、殼牌公司為最大股東。中哈兩國的經濟合作雖日益加深,但還不至於打破哈薩克八面玲瓏的狀態。
此外,據《華盛頓日報》獨家報導,在今年較早前的一場秘密行動中,哈薩克當局拘捕了中國問題專家兼高級政府顧問瑟羅耶日金(Konstantin Syroezhkin),因他涉嫌將國家機密文件交給中國特工。10月10日,哈薩克並宣布依間諜與叛國等罪刑,判他10年徒刑。
今年 7 月,哈國政府終於允許當地傳媒披露該起案件。有論者認為,哈薩克此舉是刻意對中國發出警示,警告中國行事不要超出底線。與此同時,在安全領域上,哈薩克拒絕中國安全承包商在當地開展業務。面對中國在哈薩克漸漸壯大的影響力,哈薩克已然不能冷處理。
更重要的是,托卡耶夫上台後,哈薩克外交政策並不會作出大調整,應會一如以往,繼續平衡中、美、俄在哈薩克的利益。納扎爾巴耶夫「欽點」他成為總統,不無理由。托卡耶夫的強項是外交,他曾被派駐新加坡及中國。哈薩克獨立後,在 1994 年及 2002 年前後擔任了兩次哈薩克外交部長。及後,又在 2011 年被任命為聯合國副秘書長以及聯合國日內瓦辦事處總幹事。
作為「平衡外交」的實踐先驅,又有不少外交歷練,還精通俄、英、漢語,蘇聯時期在莫斯科唸國際關係,又曾赴北京進修的托卡耶夫,想必深諳哈薩克在國際關係上的位置。
無庸置疑,透過「一帶一路」計劃,中國在晉身為哈薩克的重要持份者,與俄羅斯及西方國家等分庭抗禮,影響力從經濟延伸到政治社會。但與此同時,哈薩克民眾對「中國威脅」的憤怒,卻讓托卡耶夫不得不重視。有別於其他中亞國家,哈薩克有實踐平衡外交的本事,若行事處處輕易受中國制肘,未免是自毀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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