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日煲底除罩相見:香港15歲勇武少女的前線告白
▌延伸專題:〈《「反送中」運動》〉
「我曾想過自殺,因為這件事(反送中運動)情緒比較低落,但當我想自殘的時候又覺得,寧願在示威活動中抱著警察一起死,都不想就此結束生命。」15歲的阿草(化名)平靜地說。我與阿草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場中學生集會,她和幾個朋友默默站在一旁,身上貼滿抗議標語。
香港反送中運動持續約四個月,示威現場年輕臉孔眾多,不少為未成年的中學生,未滿18歲,連投票權也還沒有,卻已成為這場運動的主力軍。阿草也是其中一分子,她會與法國網友交流抗爭心得,也在抗爭前線設路障和撲熄催淚彈。
不禁要問,何以這麼多青年、甚至未成年者走上街頭?
香港回歸後出生的新一代,成長過程經歷很多大大小小的政治事件。2014年雨傘運動發生時,阿草還是小學生,但卻清楚記得父親早上醒來收看新聞直播的情境。其時阿草年紀小,接觸資訊不多,不知道甚麼是公民抗命、香港人口中所追求的民主自由又是甚麼,「學校完全沒有提及所為何事,當時我對自由的定義很狹窄,不知道人們出來(示威)是為了爭取普選。」
直到慢慢長大,才明白香港人為何如此堅持,而反送中運動是她人生第一次投入抗爭,過往雖稱不上政治冷感,但始終沒有真正參與。
「政府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令市民不滿走出來抗議,明日大嶼已經好荒謬,感覺由2014年開始,政府不聽取年青人的聲音,又DQ議員(註:2016年香港立法會宣誓風波,全國人大常委會釋法,導致6名民主派立法會議員被褫奪資格)。『光復香港』只為爭取一個我們想要的香港、一個自由的社會,而『時代革命』是我們這代人對政府喊話,我們是一個新時代,這是屬於我們的社會,不希望你們再壓制年輕人的聲音。」
▌無大台無領䄂的社會抗爭
阿草第一次走上街頭抗爭,是在6月12日。金鐘、中環催淚彈橫飛,甫見到白煙便奔走,更有朋友因催淚彈在身邊爆開,產生了心理陰影。她原本計劃暑假參加遊學團去紐西蘭,最後還是取消了,決心留港,要走到更前更勇武。
三個月後,這位示威新手已經和警察交手多次,累積了不少經驗,「前線如何組隊」、「哪種方法撲熄催淚彈最佳」、「警察會趁我們撲催淚彈時射橡膠」,她就像個抗爭專家,一五一十仔細地告訴我。
最近一次見她,是九月中旬一場港島區遊行。那天,許多商場提早關門、多個港鐵站暫停運作,阿草跟數名隊友相約在銅鑼灣出發,一些人是之前示威認識的,大家交換Telegram,再組成小隊,互相照應。同行隊友年紀相若,經過灣仔警察總部對開的天橋,阿草舉起雷射筆照向上方的警員,另一人隨手拾起地上路牌作盾。
阿草一身黑衣黑褲,頭戴黑帽,面蒙黑布,只露出一雙眼睛,她自言可能因為個子小,特別受到前線的哥哥姐姐照顧,「我長得比較年幼,很多人給我物資,有位學姐跟我一起去過示威,她知道我站在較前排的位置,常問我有沒有足夠的錢吃飯,其實有很多人派飯券,義載司機又請我們吃東西。」
早前有傳前線示威學生無錢吃飯捱餓,甚至有人省下飯錢去購買保護裝備,不少小店紛紛發起「助養」活動,為示威者提供免費餐飲,坊間亦收集餐券,支援前線學生。阿草說自己比較幸運,父母皆是「黃絲」(政治立場親民主派),會邊看邊罵《TVB》報道偏頗,但父母要照顧年幼的弟弟,不方便參與示威。
連月來的反送中運動,父母都知道阿草有出去抗爭,母親擔心她的安全,示威期間,經常打電話給她問個平安,每次出外再額外加添零用錢,給予她足夠的金錢購買物資,還叮囑回家前要棄掉裝備,避免被捕。
「從小到大,父母給我很大自由度,成績也不過問,我知道其他朋友管得比較嚴,外出要向父母講明,不可以在外過夜,上次七一示威留守到那麼晚,他們是跟父母說去對方家𥚃睡覺。朋友的媽媽試過請假,留在家𥚃不准他出去示威,亦有朋友因反送中運動和『藍絲』(親中派)家人關係決裂。」阿草說。
說起裝備,每次遊行阿草的背包必備頭盔、防毒面罩、眼罩、冰袖、手套、護膝等防具,對很多女生來說,要背起重重的行囊,戴着防毒面罩奔跑,呼吸侷促,確實不容易,於是她平日跑步鍛鍊體能,訓練自己跑快一點,避開警員的追捕,「差不多每晚都在家中樓下練跑,除非周末有事忙。有時候(示威現場)看到一些女生跑得好辛苦,戴防毒面罩好焗(註:侷促、悶熱的意思),跑步需要大量氧氣,而且逃跑大多數是在晚上進行,晚間好暗,很多人到最後跑不動就走路,防暴警察隨時追上來。」
▌吸入催淚煙的後遺症狀
九月那場示威,警方在金鐘政府總部外的夏愨道多次施放催淚彈,更出動水炮車清場,許多「和理非」因裝備不足,遇上催淚煙急急後退,阿草和隊友卻逆向前行,走入煙霧𥚃,嘗試衝前撲熄催淚彈。
反送中運動的特徵之一,在於不同崗位的聲援。阿草是「滅火小隊」成員,每當警察施放催淚彈,她想也不想就拿着水和鐵碟,一支箭衝上前,用碟蓋着催淚彈,或用樽裝水淋熄煙霧,阻止催淚煙擴散,減輕現場人士的痛苦。
香港醫護人員與人權團體於8月初,發表過一項有關接觸催淚氣體後症狀的研究調查,結果顯示,170名受訪前線記者中,逾96.2%記者有呼吸系統症狀,超過四成有肚瀉、肚痛、嘔吐等腸道症狀。另有在6月12日金鐘衝突中受催淚彈波及的市民,持續咳嗽,確診肺炎和支氣管炎。問阿草吸入催淚彈後有甚麼過敏反應?她表示,通常會嘔吐和肚瀉,症狀維持四至五天,「我不算嚴重,有些女生中山埃毒(即質疑過期催淚瓦斯,可能釋出的氰化物毒素),經血黑色,不停嘔吐,皮膚還有紅色一點點。」
▌政府教我們「和平示威沒有用」
「一開始時我心態勇武,可是行動比較和理非,都會害怕,不知怎樣應對催淚彈。」但隨着100萬人甚至200萬人出來示威,和平遊行震撼全球,政府仍然無動於衷,而警方濫用暴力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部分人感覺只是靜坐或「和平、理性、非暴力」(簡稱:和理非)的抗爭方式,不會為香港爭取到任何東西,前線示威者開始用上武力,行動不斷升級。
阿草理解勇武派做法,甚至認為抗爭手法可以更激進,例如焚燒車輛、焚燒雜物或破壞警車。因為玩網絡遊戲的緣故,她認識了一位曾參與黃背心運動的法國網友,打遊戲之餘,還交流抗爭心得,「他很佩服香港這麼多年輕學生參與抗爭,提醒我們見到警車要拮車胎(即破壞輪胎之意),法國人抗爭手段激進得多,他們會將催淚彈拋回去(警方防線)、用街邊汽車做路障,香港人似乎還未接受到。」
她認為香港人抗爭進化速度慢,時序進入8月底才有示威者擲汽油彈,「既然和平示威不行,那就暴力吧,暴力不行,我都不知道還可做甚麼了!其實現在還有人覺得最好以和理非方式表達訴求,不要影響其他人(日常生活),但就要影響到政府,很矛盾,根本沒可能在不影響他人的情況下影響到政府。」
▌他日煲底除罩相見
截直9月底官方公布的數據,反送中運動至今已有1,596人被拘捕,被捕者包括中學生。香港警察公共關係科高級警司江永祥在9月27日表示,在未開學前(也就是9月1日以前),被捕的1,046人士當中,有兩成半是學生,9月開學後被捕的550人當中,學生比例明顯上升到三成八。阿草稱,已作好被捕心理準備,熟讀「被捕懶人包」,每次遊行前,都會先把姓名和身份證號碼交給可信賴的朋友,萬一被抓捕,也比較容易藉此尋求相關法律支援。
政治僵局看不見盡頭,連月示威衝突令社會彌漫負面氣氛,直到10月初事態也未見緩解,港府甚至啟用《緊急法》,強硬通過了《禁蒙面法》,多少人陷入沉重的無力感當中。
10月1日,港府慶祝中共建政70週年國慶之際,當日警方在全港4個地方共開了6槍,其中在荃灣大河道,18歲的曾姓中五學生(即台灣的高二生)被警方開實彈射中左胸,情況一度危殆;10月4日又有一名14歲學生被便衣警員實彈打傷大腿。這兩起皆為青年抗爭者,面對致命武力,仍冒死行動,引起社會極大關注。
阿草向我表示,以前遇過情緒問題,最近接二連三的事件,情緒起伏較大,腦海曾經出現過輕生的念頭,全靠朋友之間互相鼓勵,也是那一句,等到成功那一天,「煲底除罩相見」(立法會示威區俗稱煲底),成了她撐下去的動力:
「說真的,這場運動有九成機會輸,我們要對付的敵人太強大。如果抗爭失敗,政府對我們的監控更大,日後抗爭更加困難。」在她眼中,今天的香港社會即使被所謂的「白色恐怖」籠罩,許多人還是勇敢地站出來,「大家有信念希望會贏」。
這個夏天,每逢周末阿草和戰友在「槍林彈雨」中聚頭,促港府回應民間五大訴求,她也曾在衝突中,遠距離被警方的橡膠子彈打中,造成身體瘀傷。社會上有些人認為他們是「暴徒」,但卸下裝備,不過都是一群不甘被政權擺布的少男少女,義無反顧地追逐民主自由。
※自殺,不能解決難題;求助,才是最好的路。求救請打1995 ( 要救救我 )
收看更多文章,請訂閱轉角國際facebook專頁:
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