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烏地領事館分屍的記者?哈紹吉「被消失」事件
他進去後,就再也出不來了。
2018年10月2日下午1點15分,在伊斯坦堡北區的阿卡其街,36歲的哈蒂絲(Hatice Cengiz )正不安地目送著自己的未婚夫——59歲的沙烏地記者賈邁.哈紹吉(Jamal Khashoggi)——走進了沙烏地阿拉伯駐伊斯坦堡總領事館。
「哈紹吉不是很想進去,但卻必須赴約。」哈蒂斯事後表示。目前正為《華盛頓郵報》撰寫不定期專欄的哈紹吉,近兩年屢屢高聲批判沙烏地「走向一人獨裁」,並因此遭遇王室封殺令,進而流亡美國、被迫「自我流放」;但在幾個月前認識的哈蒂絲,卻讓哈紹吉決心重新開始,他結束了原本的破碎婚姻,並在日前成功求婚哈蒂絲。儘管有所顧慮,但亟欲展開下一段人生的哈紹吉為了取得再婚所需的離婚證明,也只好在10月2日硬著頭皮走入沙烏地領事館。
原本哈紹吉辦完手續後,翌日就將在伊斯坦堡舉辦婚禮;誰知這位著名的沙烏地異議記者與「國際名嘴」,卻自此人間蒸發、再也沒踏出過領事館的大門。
一個星期後,從土耳其的親政府派媒體開始,到《路透社》、《美聯社》、《紐約時報》等國際主流媒體都紛紛引用了「知名不具的土耳其高層」的說法——專欄內容多次觸怒沙烏地王儲穆罕默德王子的哈紹吉,已在10月2日就在「領事館內被殺死」,其遺體更慘遭肢解,透過不得拆封檢查的外交郵包秘送回國。
但哈紹吉真的死了嗎?過去的他,曾是沙烏地王室在歐美最為重要的「媒體傳聲筒」,為何彼此後來反目成仇?而從「御用名嘴」到「外館分屍風波」之間,消失的哈紹吉,究竟又遭遇了什麼事?
▌哈紹吉是誰?豪族出身的「御用」記者
考慮到沙烏地素來惡劣的人權紀錄,再加上當事人的《華盛頓郵報》專欄頭銜,哈紹吉的消失疑雲,也被不少非相關領域者聳動地形容為「自由鬥士之死」;但在中東——特別是沙烏地——成為「意見領袖」的路,往往沒那麼清楚直白。
在沙烏地,哈紹吉曾是最知名且具政商權勢的「外姓豪族」之一。賈邁的祖父穆罕默德.哈紹吉(Muhammad Khashoggi),不僅是沙烏地開國國王阿不都阿齊茲(又稱ibn Saud)的「御醫」,在老王逝世後也與眾王子往來密切,並獲邀為沙國百強企業「沙烏地國家石膏公司」(Gypsco)的共同創辦人,一族因此飛黃騰達。
穆罕默德.哈紹吉晚年旅居海外,家族事業也轉由賈邁的伯父阿德南.哈紹吉(Adnan Khashoggi)接手。而透過家族與沙烏地王室,阿德南.哈紹吉不僅插手了國際地產投資,他的姊妹薩米拉更嫁給知名的埃及富商法耶茲(兩人的兒子、賈邁的表哥,即是黛安娜王妃的男友,兩人一起於巴黎車禍中殞命),阿德南還搖身一變成為了沙烏地最著名的「軍火掮客」、榮登全球首富,直到1985年美國雷根政府的「伊朗門醜聞」曝光,才讓作為「白手套」卻見光死的阿德南身敗名裂。
1958年出生在麥地那的賈邁,雖然沒有跟隨哈紹吉一族於商界呼風喚雨,但透過族名的庇蔭,他仍早早留學美國,只不過本科學商的他卻在1980年代轉變志向,返國擔任《沙烏地公報》(Saudi Gazette)的英語特派記者,除了對內訪問王室要人之外,對外也多次派駐戰場前線,報導足跡包括蘇聯入侵中的阿富汗、伊朗-伊拉克的兩伊戰爭、海珊入侵科威特與「沙漠風暴行動」、甚至是後來的蘇丹與阿爾及利亞內戰。
在記者生涯初期,賈邁曾在80年代阿富汗戰爭中,貼身採訪沙烏地的海外「聖戰士」(Mujaheddin),並與同出豪門旁系的奧薩瑪.賓拉登關係密切。直到911事件之前,兩人仍不時有獨家專訪。當賓拉登在2011年被美軍擊殺後,哈紹吉也曾於網路公開致哀,為自己那「英姿勃發卻因仇恨而墜入邪道的『老友』送行」。
雖然哈紹吉的採訪經驗豐富,但非英語的中東報導本就難登「國際主流」,而阿拉伯各國嚴苛的新聞管制,就算是長袖善舞的哈紹吉也屢吃悶虧。幾次擔當新聞主編的機會,全都因言論尺度惹火沙烏地的宗教學者而遭開鍘。直到2003年,他被沙烏地的突奇親王「提拔」為止。
西方世界風評極高,也曾以私人身分訪台、並與我國交好的突奇親王(Prince Turki bin Faisal Al Saud),是沙烏地第三任國王——費瑟國王——的兒子。突奇親王自中學開始留美,不僅曾與美國總統柯林頓大學同窗,更是沙烏地王族諸子中,教育程度、涉外態度最現代西化的一位。當費瑟國王於1975年遇刺後,突奇親王即透過王族的權力分配,於1979至2001年間主掌沙烏地情報局。
在2003年英美聯軍即將入侵伊拉克的前夕,威望與輩分並重、且極具情報經驗的突奇,也臨危受命擔當為駐英國大使。而為了緩解911事件與伊拉克戰爭所造成的外交緊張與對立,突奇也特別聘用了甫得罪沙烏地宗教機構而失業的哈紹吉,擔任親王駐外的「媒體顧問」。
「他在『大使顧問』的位置上如魚得水,無論是在倫敦或華盛頓,他的面子都很大!」哈紹吉昔日的對口、《華盛頓郵報》的貝魯特特派局局長斯莉(Liz Sly),形容這位「現任同事」非常樂於與人交流,在那個戰略緊張的敏感時代,突奇親王與沙烏地王室也時常授權哈紹吉,讓其向西方媒體傳話,或「非官方」地提出王室的「可能立場」,業界也因此視他為「王族認可的非正式發言人」。
▌被流放的王族傳聲筒:在小王子上台以後...
派駐英美期間,哈紹吉以「搭橋者」的身份在西方世界左右逢源,一方面打開了國際知名度,二方面也養出了深厚的圈內人脈;可惜隨著王族根於繼承問題的血脈鬥爭,作風孤鳥卻相對鴿派的突奇親王在2007年被小布希政府與阿不都拉國王聯手逼退,哈紹吉的外交生涯這才愕然告終。
突奇親王引退後,哈紹吉也仰賴往日的人脈重歸媒體老本行。回鍋之後,哈紹吉曾因發文支持穆斯林兄弟會而再度丟了沙烏地的主編工作;也曾在「中東股神」瓦利德王子(al-Waleed al-Talal)的支持下,擔當全新衛星新聞《阿拉伯電視台》(al-Arab)的頻道總監,卻在開台24小時後,遭沙烏地王室無預警「強迫停播」。但整體來說,哈紹吉的發言與報導依舊是向著王室的建制派,並持續呼籲西方各國「尊重沙烏地的文化,應給予沙烏地社會的改變,更多鼓勵與耐性的支持」。
不過哈紹吉的搭橋好日子,卻沒維持太久。2015年1月沙烏地的阿不都拉國王逝世後,繼任的新王薩爾曼隨即透過一系列的清洗,打破了沙烏地王室「傳弟不傳子」的繼承順位,將王儲與國家的執政權力,轉交給了年輕的親生兒子穆罕默德(MBS)。
哈紹吉與新國王的第一次正面衝突,發生在2016年11月、川普當選美國總統後。當時哈紹吉透過國際媒體發文,呼籲沙烏地政府與阿拉伯世界「不該高興得太早」,因為缺少經驗又極為鷹派的川普,很可能隨時會在中東點燃全新的衝突引爆點;然而相關言論卻引發王室不快,踰越「奴才界線」的哈紹吉也因此被「請回」國內,並遭王族暗下封口令,接連半年都無法於社群媒體、新聞平台發表任何字句。
當時與哈紹吉仍保持聯絡的斯莉表示,在被「封口」的這段期間,哈紹吉在沙烏地的親族好友不斷遭遇政府騷擾與警告(例如恐嚇、失業或無預警地禁止旅行與出境)。嚴重的狀況不僅只是單純的「門前冷落車馬稀」而已,哈紹吉本人更透露「自己遭遇了人身安全的威脅」。
最終在2017年秋天,孤注一擲的哈紹吉選擇離開故鄉、流亡美國。哈紹吉知道「自己已不再是當年的王室紅人」,因此在那年的9月,他也在新開的《華盛頓郵報》專欄上,以一篇爭議的反抗性文章作為開場——〈沙烏地阿拉伯並不總是高壓,但現在卻令人窒息〉。
▌與太子為敵?走鋼索的「忠誠反對派」
哈紹吉離開後不久,沙烏地王室就在MBS的主導下,以貪腐、犯罪為名,一口氣逮捕了包括「股神」瓦利德在內的1,500多名王子與政商豪族,強行拔掉原本分給王族長輩的平衡權力,將原本「家族合議」的決策模式,劇烈收攏成以MBS為主的「一人專政」。
但大清洗的震撼,卻讓躲過一劫的哈紹吉更為堅信:「沙烏地正走向獨裁的錯誤道路。」在新開的《華郵》專欄裡,哈紹吉幾乎每篇文章都追著王儲穆罕默德猛打,有時呼籲MBS應該「學學英國女王的圓融而治」,有時質疑MBS「急躁瞎搞」,甚至還曾直白地指責掌權的年輕王儲「與普丁、海珊沒兩樣」,「沙烏地正因此走向著注定失敗的獨裁崇拜。」
《華郵》的批判型專欄雖讓哈紹吉成了西方傳媒口中的「異議人士」,但他此時的「反抗」卻是相當微妙。因為在眾多指責中,哈紹吉所指責的「MBS一人獨裁」,其實是相對於過往的「王族合議」而不是民主開放;他的發言雖然大膽,但並未真正踰越底線去提倡「共和」、「自由化」;針對MBS的砲火也總是在犀利的標題後,拉出一種「我是為你好」的柔性呼籲。
正因如此,自稱「忠誠反對派」的哈紹吉為何會消失?沙烏地政府真的要對這種程度的砲火動手,甚至不惜拉到海外領事館「實施制裁」?種種困惑與矛盾,才讓整起懸案激起無盡的恐懼。
▌2018年10月2日,伊斯坦堡的沙烏地領事館
哈紹吉的土耳其未婚妻表示,在進入領事館前他雖然不安,但也理性地認為「利雅德要抓我總有更好的時機...沒有理由冒著外交衝突在外館動手」,誰知自己卻是一去不回。
10月2日哈紹吉失蹤後,與之合作的《華郵》雖然刊出空白專欄以示對沙烏地使館的抗議,但相關事件並未馬上引發國際的重視。因為在MBS上台後,沙烏地政府透過特工設局「綁架王族與異議人士」的故事並不罕見——像是2016年年初就有反MBS派的王子,被皇家特工安排的「假飛機」,直接從巴黎強行送回利雅德軟禁、自此人間蒸發的驚人事件。少了一個新聞人的新聞,對於沙烏地「這種高壓國家」來說,也不那麼具有「話題性」。
但失蹤案的劇情張力卻在10月6日開始急遽升高。在哈紹吉失蹤4天後,土耳其的幾家親政府派報紙與電視台突然爆出「檢調內線」,聲稱土耳其當局已「掌握切確證據」,「土耳其認為哈紹吉已經死在領事館內。」
相關報導傳出後,與哈紹吉本人有私交的土耳其總統厄多安也向沙烏地喊話,而他雖然沒有指控「沙烏地外交官殺人」,但卻也微妙的表示:「領事館沒動手的話,就拿出哈紹吉活著的證據啊!」
領事館在外國土地殺掉異議記者的驚悚故事,很快地就轟動世界。而隨著沙烏地方面的矢口否認,多家國際主流媒體,也紛紛收到與土耳其官媒一樣的「內部爆料」,聲稱沙烏地政府在10月2日當天,從利雅德特別派出了15人的「特工小組」——他們之中至少一人具備醫學解剖的資格,並帶著「骨鋸」進入伊斯坦堡領事館。
這些未具名、但全被各家傳媒「權威採信」的證詞表示,他們認為哈紹吉進場後,很快就遭到15名特工制伏逮捕,雙方可能爆發肢體衝突?可能刑求過當?可能當場處決?
肢解記者的說法雖然聳動,但無論是否認殺人指控的沙烏地政府,或者是明著洩漏消息的土耳其檢調,雙方都一直拿不出哈紹吉死活證明的切確證據。儘管《華郵》與《紐時》隨後取得了一份「特工名單」與護照影本,指控當日入境的「行兇特工」都是幾個MBS身邊的「隨扈親信」,但真正關鍵的死亡證明與殺人錄音,卻始終沒有被公布。哈紹吉事件也以沙烏地國境為分野——沙國輿論不斷痛罵「有人故意抹黑我們親愛的王子」;國際社會則大聲呼籲瘋狂的老沙應該被制裁——雙方各說各話,毫無交集。
▌殺人兇手?沙烏地太子崩潰的「威」與「信」
哈紹吉案的不尋常點,在於土耳其與沙烏地兩國一再透過傳媒放話,但在具體調查上卻彼此拖延。像是哈紹吉明明是在2日失蹤、6日傳出「領事殺人」的風聲指控,但土耳其政府卻一直等到10月8日才正式向沙烏地外交部提出「搜索申請」。但24小時後才回覆的沙國政府,卻回應土方「搜索可以但你們只能用看的」,並以涉及外交機密為由,拒絕土耳其檢方於館內使用魯米諾(血跡鑑識的藥劑)。
土沙之間的搜索談判因為「不能動手」的條件僵持不下,但肢解、太子殺手隊...種種新聞爆料卻也「巧合」地於此刻放出;由於沙烏地即將於10月23日舉辦「沙漠中的達沃斯會議:未來投資倡議」吸引外資招商,但原本應邀的Google、維珍集團等跨國科技與金融財團卻都因哈紹吉案而大舉抵制宣布撤退,關鍵時刻的難堪,亦讓主辦會議(但同時也被控訴為殺人主謀)的MBS極為憤怒。
隨著哈紹吉疑案的血腥細節一一浮現,來自於公民團體、社會輿論與美國政壇的壓力,也迫使川普政府介入「調停」,這雖迫使沙烏地政府在10月15日深夜開放領使館供土耳其檢方蒐證、美國國務卿亦緊急出使利雅德與安卡拉「關切調查」,但直到10月17日正午為止,所有的外交努力都仍在原地打轉——儘管媒體風聲不斷表示「沙烏地正打算承認『不小心拷死』哈紹吉」——但仍沒有任何人具名出示過任何關於哈紹吉的生死證據。
另一方面,在哈紹吉事件中,「一個異議記者被害」的指控事證,僅倚賴一個「高度壓制媒體自由的國家媒體機器」(厄多安政府)來單方面傳播,道德的諷刺感之外,指控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少?《紐時》與《華郵》為何又一直接受「知名不具的土耳其高官」的匿名資料呢?
對此,目前在英國《獨立報》服務的資深中東記者達拉吉(Borzou Daragahi)認為,「外館裡的哈紹吉確實是凶多吉少;但土耳其之所以一再『膨風』放火的原因,或許不單是證據問題,而是不願意讓沙烏地公開難堪、進而讓雙方公開翻臉。」
媒體圈認為,沙烏地與土耳其今年的經濟狀況都嚴重不如預期——土耳其的匯率幾乎崩潰;沙烏地在MBS領導下的海外招商與投資,達成率也不到口號的2成——雙方沒有撕破臉,讓對立長期化的戰略理由與空間,因此各種聳動的爆料喊話,很可能只是土耳其單方面的從中施壓,試圖以國際輿論來迫使川普政府介入協調、好讓沙烏地方面提出其他退讓(例如投資或其他戰略交換),讓彼此有台階好下。
在施加與MBS的諸多指控中,許多形容單純認為「沙烏地王儲就是個性格乖戾的暴君」,但考慮到哈紹吉在華府與歐美外交圈中的人脈與表現,MBS所擔心的,或許更是王室傳統派會以哈紹吉為「化身前鋒」、從中狙擊他在西方的權威地位以及新政的威信。
目前備受壓力的沙烏地,雖然透過愛國動員塑造起了輿論中的「圍城心理」,但作為被控事主,MBS卻只厲聲喊出「沙烏地絕不受外國勢力恐嚇威脅」,真正的協調與斡旋仍是父親薩爾曼國王親自出面。但魯莽殺人指控下卻無法收拾後果的窘態,卻在外交圈加劇了MBS「無能暴君」的形象——死去的哈紹吉反成為了「抗暴烈士」,這會否給先前遭清洗壓制的王室復古派「反撲」的機會?MBS的恐懼正荒謬地自我實現。
另一個弔詭的狀況,則來自於對這宗懸案的「自由烈士」歌頌——儘管哈紹吉確實不該無端「被消失」——但當部分西方媒體人正不斷「回憶」哈紹吉的溫和、開放、長袖善舞的同時,回顧的時間軸卻也無言著提醒著我們,哈紹吉在圈內的友善形象與影響力,仍來自於當年王室的傳聲筒「特權」。這樣的特權讓哈紹吉能優雅搭橋,但也讓他從此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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