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中的權力遊戲：換王儲？沙烏地王室的三代暗戰

2017/06/21 張鎮宏

王族的集會：這場攸關王權的人事變動，雖讓中東各國略感突然；但其結果，卻是沙烏地王... — 王族的集會：這場攸關王權的人事變動，雖讓中東各國略感突然；但其結果，卻是沙烏地王室40年「兄弟內鬥」的權力遊戲。圖／美聯社

2017年6月21日清晨，阿拉伯半島才剛破曉，沙烏地阿拉伯國營電視台突然向全國宣讀「國王詔令」：即日起，沙國的現任王儲——57歲的穆罕默德．本．納伊夫王子（Prince Mohammad bin Nayef）——已被拔掉王位繼承權；王儲地位，將由31歲的副王儲——同時也是現任國王薩爾曼（King Salman）的親生兒子——穆罕默德．本．薩爾曼王子（Prince Mohammad bin Salman）遞補。

沙烏地官方表示，這項王室任命是薩爾曼國王與王族代表會議的討論結果，但一上一下之間，卻也隱藏不住王族繼承與內鬥的敏感糾結。

沙烏地國家通訊社（SPA）表示，這項攸關王國繼承的的人事命令，是由沙烏地王族的「效忠委員會」所決定：在沙烏地王族的34名王子代表中，31人支持更換王儲。隨後，沙烏地國王薩爾曼才於21日清晨宣布詔令，而薩爾曼王子本人，也將在同日晚間於聖地麥加（Mecca）的大清真寺接受祝福、正式被冊立為王國的第一繼承者。

31歲的薩爾曼王子，2015年4月才被冊立為副王儲。在沙國年輕族群中，薩爾曼王子的年輕俊朗與耿直敢言，也讓他迅速成為王室新生代的頭號明星。因此，在薩爾曼國王的詔令宣布後，沙國國內也是一片「眾望所歸」的讚美，包括被拔掉地位的「前王儲」穆罕默德．本．納伊夫王子在內，沙烏地各界顯要、王子、宗教領袖...更紛紛表態，向新任王儲輸誠效忠。

這場攸關王權的人事變動，雖讓中東各國略感突然；但其結果，卻是沙烏地王室40年「兄弟內鬥」的權力遊戲。

新舊交接後，沙烏地官方釋出的王室照片。包括被拔掉地位的「前王儲」穆罕默德．本．納... — 新舊交接後，沙烏地官方釋出的王室照片。包括被拔掉地位的「前王儲」穆罕默德．本．納伊夫王子（右）在內，沙烏地各界都立即表態，向新任王儲薩爾曼（左）輸誠效忠。圖／路透社

在沙烏地開國征伐的過程中，立國君主——阿不都阿齊茲國王（King Abdulaziz，1876-1953，又稱ibn Saud）——為了統一阿拉伯半島，長年透過姻親結盟的方式，拉攏各地豪族。而在阿不都阿齊茲逝世之後，為了平衡各部落氏族間的權力關係，沙烏地王室也發展出了一套複雜的繼承系統，並透過王族合議來決定每一代的權力順序。

阿不都阿齊茲的數十段政治婚姻，一共留下了36位成年王子。之中，由內志（Najid，阿拉伯半島的內陸地區）豪族之女——胡薩．蘇代里（Hussa bint Ahmed Al Sudairi）——所生的7個兒子，更是王族中最有實力的權力集團。

活躍於內志的蘇代里家族，不僅是沙烏地王國最早期的支持者（阿不都阿齊茲的媽媽就來自蘇代里家族），胡薩本人更深受阿不都阿齊茲寵愛。兩人一連生下7個王子（眾妻妾中最多），而「多產多子」的祝福，也胡薩成為沙烏地後宮最有權勢的女性，7個王子日後在王族中更是極有聲量，因而被外界稱為「蘇代里七子」（Sudairi Seven）。

蘇代里七子在王室的權力，自1970年代開始全面抬頭，但其勢力卻遭到其他兄弟刻意制衡，雖然後來胡薩的大兒子法哈德（King Fahd，1921-2005）如願繼承了王位，但在一連串的權力斡旋下，法哈德也只能接受王族「平衡權力」的建議，立異母弟弟阿不都拉（King Abdullah，1924-2015）為王儲，確立了沙國王位傳弟不傳子、母系血脈不遞傳（同母兄弟不能繼位）的同代默契。

法哈德國王在1995年因中風倒下，儘管保住一命但自此不能理事，統治王國的責任，也因此由王儲阿不都拉接管。之後，法哈德國王逝世於2005年病逝，接位登基的阿布都拉也依照協議，冊立蘇代里七子中的次子蘇丹王子（Prince Sultan bin Abdulaziz Al Saud）為王儲。但蘇丹後來卻因癌症於2011年病逝，王儲才傳給蘇代里第四子納伊夫（Prince Nayef bin Abdulaziz Al Saud）。沒想到8個月後，納伊夫也因癌症過世，阿布都拉國王只好在把王儲一位，交給了蘇代里第六子——也就是當今聖上，國王薩爾曼。

被蘇代里七子環繞的王位。圖為2007年的阿不都拉國王（圖中）與後來的薩爾曼國王（... — 被蘇代里七子環繞的王位。圖為2007年的阿不都拉國王（圖中）與後來的薩爾曼國王（左）。圖／美聯社

沒想到8個月後，納伊夫也因癌症過世，阿布都拉國王只好在把王儲一位，交給了蘇代里第... — 沒想到8個月後，納伊夫也因癌症過世，阿布都拉國王只好在把王儲一位，交給了蘇代里第六子——也就是當今聖上，國王薩爾曼。圖／路透社

不過性格保守穩健的阿不都拉，在法哈德時代初期，繼承地位曾多次遭到蘇代里七子「暗算」（像是施壓阿不都拉交出沙烏地國家衛隊的兵權交換王儲地位），因此掌權後阿不都拉也擔心蘇代里一系的權力過大。於是，阿不都拉國王任內也組織了各支派的王族代表、成立「效忠委員會」來監管王族的繼承體系，並另外設立了「副王儲」的官方地位、並主動指派兄弟中最年輕的穆克林王子（Prince Muqrin bin Abdulaziz Al Saud）擔任第二繼承順位，以期透過隔代傳承的方式，阻止蘇代里一脈坐大。

在阿不都拉的設想中，自己死後，蘇代里派的薩爾曼即位，但自己所欽定的穆克林也將自動卡位為王儲；就算薩爾曼有意把王位傳給蘇代里的子孫，也只能尊重傳統，乖乖地排在穆克林之後。鑑此，沙烏地也能順延三代接班——那一個孫系支脈才夠格稱王——的王族矛盾。

但這樣的算盤並不如預期。2015年阿不都拉駕崩之後，接班的薩爾曼國王，先是冊立了同母兄長納伊夫（先前講的，阿不都拉任內的逝世王儲）的兒子穆罕默德．本．納伊夫（本文開頭的被廢王儲）為副王儲，並同步煽動王族長輩對穆克林王儲的「家世質疑」——雖然正值壯年的穆克林形象良好、頗富人望，但他的母親只是來自葉門的無名女奴。因此，在王室壓力之下，在薩爾曼登基3個月之後，穆克林只好放棄繼承、黯然「請辭」。

穆克林被趕走後，穆罕默德．本．納伊夫（以下代稱「小納伊夫王子」）被拉正為王儲；副王儲一職，則意外地落到了薩爾曼的親兒子，穆罕默德．本．薩爾曼王子（以下代稱「薩爾曼王子」）頭上——至此，包括國王、王儲、副王儲，全歸「蘇代里七子」一系。

在薩爾曼國王（左）的安排下，穆克林王子（右）被趕走後，穆罕默德．本．納伊夫（中）... — 在薩爾曼國王（左）的安排下，穆克林王子（右）被趕走後，穆罕默德．本．納伊夫（中）被拉正為王儲。圖／美聯社

薩爾曼與蘇代里一系的繼承安排，在王族內引發不少埋怨。不少反對意見認為蘇代里一族「爭權的嘴臉太過難看」，質疑薩爾曼破壞了隔代繼承的家族傳統。而以29歲之齡擔當副王儲的薩爾曼王子，不僅讓沙國親密盟邦美國看傻了眼，連沙烏地本國國民也不太清楚小王子的來歷，因此一開始，王族親戚也都暗中諷刺：乳臭未乾你哪位？

然而在薩爾曼國王的刻意安排下，薩爾曼王子也接過了父親的老職位——國防部長，並接連獲得王室特權，得不經王儲小納伊夫王子，直接面見「父王」共商國事。

此外，成為副王儲後，薩爾曼王子也大張旗鼓地聘用外國專家，並積極透過網路、媒體訪問，提出對當前沙烏地政經現況的針砭，並藉著大量曝光，迅速打造出了「改革王子」的政治形象。之中，薩爾曼更受命主導，推出了「沙烏地遠景2030」的前瞻計劃，開出數百億美元的支票，並透過成立主權基金、沙烏地國家石油公司釋股、大興土木的觀光與基礎建設等，以期能增加青年就業，擺脫沙國對「石油經濟」的單一依賴性。

儘管「沙烏地遠景2030」的旗幟，一直被內外質疑為「王族典型的好高騖遠」，但連番的大動作與龐大的跨國招商，仍讓薩爾曼王子躍上國際，成為沙烏地國家改革的代名詞；相比之下，掌管內政部的「正王儲」小納伊夫，卻顯得星光黯淡，「副王儲要鬥下王儲」的風聲自此不絕於耳。

小納伊夫長年受糖尿病所苦，2009年齋戒月時，他甚至還在吉達（Jeddah）的自宅遭受到自殺炸彈的襲擊——當時，一名受蓋達組織影響、列名十大通緝要犯的極端份子阿西里（Abdullah al-Asiri），佯稱「自首」供出同夥而與小納伊夫王子搭上了線，並趁著齋戒月的社交活動，潛進了王子宅邸，並在小納伊夫面前引爆藏在自己直腸的炸藥，自爆身亡。儘管小納伊夫本人只受到輕傷，但插入體內、難以取出的炸彈破片與心理創傷，卻仍對其健康造成影響。

小納伊夫的健康狀況，也成為了王族之間的負面謠言，國際外交圈內更多次傳出「納伊夫王儲體弱病危」的消息，但沙國官方卻鮮少主動澄清。據傳，小納伊夫本人曾因此大動肝火，質疑政府內部「有人故意要陰他」。

另一方面，與世界各國相同，沙烏地的內政部也是攸關國家穩定的「天下第一部」，而小納伊夫王子更是長期耕耘國安、反恐、鎮壓異議人士等吃力不討好的「難纏問題」。比起到處曝光的堂弟副王儲，小納伊夫的工作必須低調，但他也透過「反恐議題」與美國密集接觸，並獲得華府方面的長期肯定。

相較於堂哥的守成，積極表現的薩爾曼王子就顯得躁進。缺少軍事經驗的他，在國防部長任上卻積極靠向「鷹派」，除了多番發言要與「區域死敵」伊朗對幹外，更透過王族影響力，促使沙國在2015年發動「決定風暴行動」（Operation Decisive Storm），揮軍介入葉門內戰。

然而沙烏地對葉門開戰的決定，卻是由薩爾曼父子一手拍板，在沙烏地戰機升空的當下，包括負責守衛國境的沙烏地國家衛隊的指揮官穆台比王子（Prince Mutaib bin Abdullah，阿不都拉國王的兒子）、時任美國國防部長卡特（Ash Carter）...所有的關鍵人物，都沒有接到薩爾曼王子的通知。

一開始，葉門的戰爭還能鼓動沙烏地民間的愛國情緒，薩爾曼王子也積極參與勞軍、視察的行程；但戰爭的走向卻不如副王儲想像的簡單，在缺少規劃與配合的狀況下，沙烏地聯軍卻在葉門陷入苦戰，行動過程不僅時常「誤炸」醫院、NGO團隊而引發國際譴責，實施的海上禁運更造成葉門數百萬平民瀕臨饑荒。至今，沙烏地軍隊更砸下了百億美金的戰爭預算，但除了造成500名子弟兵陣亡、讓戰火燒到沙葉邊境外，「決定風暴行動」也沒有帶來任何的決定性戰果。

不過隨著薩爾曼國王日漸衰弱，王室的繼承問題也更白熱化：對國王來說，後來的繼承者不論是姪子小納伊夫、還是兒子薩爾曼，沙烏地都將進入孫輩接班、「第三代統治者」的新時代。但如今，國際油價長期走低、國內青年失業率居高不下，在官方統計不明確的狀況下，作為全球最大油國的沙烏地，境內卻有400萬人活在貧窮線之下，在加上阿拉伯之春後，區域戰略重洗牌，沙烏地身處中東風暴的暴風眼，是要選擇穩健守成？還是冒險革新？王室這回的接班鬥爭，亦象徵著兩種形象路線的較量。

對於沙烏地青年來說，年輕有活力的薩爾曼王子或許一掃王室陳腐、衰老的氣象；但躁進、鷹派的他，真的有說服長輩「放手」的手腕嗎？此外，貿然介入葉門內戰後，今年6月卻又把矛頭指向了鄰國卡達，與伊朗之間的區域較量更是一路高速升溫，但對於這樣雲霄飛車式的政策變動，沙烏地真的準備好了嗎？

就像沙烏地記者卡塔尼（Sultan al-Qahtani）曾寫的：在沙烏地，年輕人的熱情與耐性成反比，若你讓他們失望，他們的挫敗感與失望所能聚集的負面能量，恐將超出你我所能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