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中貿易爭霸(下):悼念奄奄一息的國際規則
從對WTO的態度,便可看出美中兩國歧異的世界觀。就美國菁英來說,無論WTO或其他建制,都是「美國治下和平」(Pax Americana)的產物,是為了服務霸權依憲治而生;中國則不買單,加入WTO是一個權宜之計,為求日後更高遠的目標。但羽翼未豐前,唯有屈身其間、伺機挑戰。
目前中國仍在準備階段,包括貿易、貨幣到金融各方面,像是一帶一路倡議、人民幣互換協議、亞投行等。不過,中國仍集中於地區性或是雙邊行動,還未打算向世界性規則進攻。這主要是北京的策略使然,透過洲際聯結,中國即可以推廣自己的規則。等到參與者夠多,便能以「地方包圍中央」,另起新型的霸權治理。至於世界性的規則如WTO,仍有利於中國,保留是最好的選項。
華府當然查覺到此點,WTO多哈談判告終後,時任總統的歐巴馬也把注意力轉向各種區域性建制,像是川普上任後退出的TPP、美歐的TTIP等。歐巴馬政府認為,憑藉著TPP的高標準規格,如勞動條件與環保措施,美國得以重塑亞太地區的貿易規則。即便官方研究報告指出,TPP對美國經濟的助益極微,還有可能提升製造工人的失業率,但為了讓中國服膺於美國體系,歐巴馬仍是堅決支持,而WTO則變成對付中國的工具。
當美國質疑某個國際建制不再有利於霸權治理,它就有被放棄的理由,從布列敦森林體系到WTO都是如此。因為任何國際建制想要長久存活,必定得先滿足霸權的利益,再由其他主要行為者分配共享,而霸權得承擔其他夥伴搭便車的義務。在冷戰期間,美國為了確保西方陣營團結,允許北約盟邦與日本遂行貿易保護,WTO烏拉圭回合談判時也對日本、法國等做出讓步。
然而,如果作為霸權的經濟優勢不再,美國便難以容忍他國搭便車。它會放棄絕對獲益(absolute gain),改以相對獲益(relative gain)的概念對付競爭者。也就是說,即使兩方都可以透過交往共同發展,但美國更擔心對手能得到更多利益,進而超越美國。如上世紀八零年代,美國認為日本採行歧視性貿易政策,曾數次對日本發動301調查,並提高部份產品關稅;1989年更動用超級301條款,逼迫日本開放衛星等市場。
隨著蘇聯解體,國際安全結構劇變,經濟事務更形重要,此時日本的人均GDP已超過美國,讓美國更將日本視為優先處理目標。儘管日本不能算是敵國,其貿易政策卻讓美國感到敵對,為確保長期安全和地位,美國會不惜犧牲短期合作的利益,持續發動貿易與貨幣攻擊。直到九零年代中期,日本國力衰退,再加上WTO的成立,美國才不再使用301對付日本。
換言之,維護自由貿易只是表象,根本原因乃是擔心日本經濟權勢對美國的威脅,套用在應對中國的態度上亦是相同的邏輯。經過多年的建設性交往,中國融入了世界,卻變成最強勁的對手,因此華府不斷有檢討中國政策的聲浪。先前歐巴馬提出「中國一直在搭便車」的抨擊,正是此種心態的反射。美國現任貿易代表萊特海澤(Robert Lighthizer)也認為華府決策者不夠積極面對中國的重商主義(mercantilism)政策。
菁英的態度固然是影響政策的關鍵,但普羅大眾的意見亦不能忽視。根據PEW最新民調,有五成的美國人認為今日世界經濟的領導仍是美國,只有35%認為是中國;另一份2015的民調顯示,46%的人認為中國將會(或說已經)成為世界領導強權。長期追蹤民調則顯示,不喜歡中國的比例逐年上升,最高落在2016年的55%,今年略為下降至47%,這些會構成美國對中國展開貿易戰的訊號。
先前美國動用301對付日本,當時的民調便透露出人民心態。1990年《華爾街郵報》與《美國廣播公司》(Post-ABC)共同民調指出,有3/4的美國人視日本的經濟實力比蘇聯的軍事力量更形威脅;1991年日本《NHK》與《ABC》的共同民調顯示,有61%的美國人相信日本採用的是不公平的貿易手法。其他如《華爾街日報》、《紐約時報》等媒體也都可見美國對日本不滿的調查結果。
值得注意的是,PEW民調顯示,美國民眾擔心對中國逆差的比例有縮減的趨勢,從2012年的61%,減少為2017年的44%;擔心美國工作流失至中國的比例也同樣下降,從2012年的71%,減少為2017年的53%。是否因為美國景氣好轉、失業率下降,故而減少對中國的憂心?抑或是部份美國人民能以理性看待美中貿易失衡的問題,了解到真實世界的狀況(如美中的三角貿易、經香港的轉口貿易等)遠比政客宣傳的複雜?
無論何者,或許都可以緩和華府對北京的攻勢。從小布希、歐巴馬到川普,不難看出美國對中國逐漸升溫的敵意,但若要說美國決定要與中國全面開戰,仍言之過早。這主要是由於美國認為中國尚未成為如日本般的威脅,以貿易逆差來說,雖然數字驚人,其實大約只佔美國GDP的2%。比起1986年日本創下4%的最高紀錄,還有相當遙遠的距離。
更何況美中真實的貿易赤字並沒有官方所言那麼誇張,因為傳統的統計方式不會考慮到跨國分工導致貿易額重複計算。最常見的例子便是iPhone,過去曾有學者計算,當一台iPhone在中國組裝完成銷往美國,出口算中國的業績,但中國所獲得的利潤不到2%,而蘋果可得到將近六成。再照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的附加值貿易統計法(TiVA),調整後美中逆差將大為減少,以2011年的貿易額(包括貨物與服務)來看,逆差下降約40%。
這些數字相信川普政府不會不知道。若要以糾正赤字為由、對中國施以懲罰性關稅,在既有條件不變的狀況下,一併遭殃的還會包括那些美國跨國企業的巨頭們,以及中國仰賴的中間財輸入國,如日本、韓國、台灣等。因此就此點來說,中國可謂有恃無恐,個別領域的稅金也不會改變中美之間的龐大逆差,與所謂的中美貿易大局。
北京真正在意的是,美國不尊重中國地位與干涉中國內政的霸權行為,後者指的就是華府逼迫中國立法修法。像是過去美中因301談判而簽定諒解備忘錄,中國即著手制定著作權法、修改專利法等。這種「倒逼改革」不僅可以保護各國的利益,亦有助於中國吸引外資,長久以降,北京自然理解箇中滋味。問題是中央的政策有時難以貫徹,地方為發展經濟往往自行其是,外國也只能對北京施壓。
另一方面,華府企圖打破中國的保護主義,亦即提高市場准入程度。特別是現在美國商務部長羅斯鎖定的半導體產業,這也是美中經濟爭霸的重要關鍵之一。根據中國製造2025,規劃在2020年實現40%的關鍵基礎材料自主、2025年則欲達到70%。在中國看來,這是技術民族主義者打破西方壟斷、走向強國必經之路,但在美國看來,這就是政府以行政力量介入市場,歧視國外產品。
更有甚者,美國認為中國有以廣大內需市場作為武器,迫使外國企業轉讓技術之嫌,這也是未來萊特海澤調查的重點。以高通半導體(Qualcomm)為例,曾被中國控以反競爭行為,付出鉅額罰款。之後高通便與中國政府合作,提供技術與資金共同成立新企業,協助中國發展技術。其他高科技大廠,如INTEL、超微(AMD)、IBM、HP等赫赫有名的公司亦都有類似情形。儘管它們釋出的技術多屬於較為落後,但這已被華府視為是國安問題。
承上所述,不難理解,美國以公平為由檢討貿易失衡只是藉口,真正的目標乃是在於壓制中國的爭霸野心並維護美國霸權地位。由美國領軍的自由資本主義精神,已經成功地抵擋住日式統合主義(corporatism)的進攻,現在輪到中式的國家資本主義。這不只是兩國之間未見硝煙的貿易霸權戰爭,基於現代緊密相連的供應網絡,幾乎所有重要經濟體都會被牽連,而這兩國競爭的結果,將會重塑下一世代的國際貿易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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