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淚與背叛:被美國扼殺的菲律賓獨立夢
菲律賓與美國19世紀末的初次邂逅,就是一段關於欺瞞與背叛的歷史。
1898年美國-西班牙戰爭期間,菲律賓革命領袖們在被告知美國無意殖民後,決定與美國將士並肩作戰驅逐西班牙軍隊,但在西班牙軍隊離開菲律賓群島後,美軍突然倒戈相向。殘酷的打擊與血腥的背叛,最終導致超過二十萬名菲律賓將士戰死二十五萬菲律賓平民喪生。
當今菲律賓總統杜特蒂,正是這份痛苦記憶的繼承人之一——杜特蒂家鄉所在的民答那峨島(Mindanao)因頑抗美國入侵者,曾發生多起屠殺慘劇。鮮血沾染的土地,從不缺少復仇的後裔。少年杜特蒂赴馬尼拉就讀大學後,在創辦菲律賓共產黨的西松(Jose Maria Sison)引領下,對美國帝國主義有了更深刻的的批判性思考,至今未退。
然不是每個人都擁有和杜特蒂相同的思想歷程,大多數人因地緣政治的現實感,仍掙扎於如何看待這段國族記憶——這段美國透過欺騙、屠戮,親手扼殺菲律賓獨立夢的故事。
▎美國人來了:美軍為什麼會來到菲律賓?
美國帝國野心與菲律賓獨立渴望的百年糾葛,始於1898年的4月美西戰爭。當時,處心積慮想要擴張勢力的美利堅合眾國,藉著古巴爆發的反西班牙殖民暴動,趁勢向西班牙宣戰。雙方不僅在加勒比海大打出手,遠在東方的菲律賓,也因殖民地的身份而被捲入菲律賓海戰。
在美西戰爭開打前夕,美國早已悄悄地派出海軍准將杜威(George Dewey),率領艦隊開往香港「待命」,一方面箝制西班牙海軍在遠東的活動,一方面也希望殲敵於千里之外,避免西班牙在菲律賓的部隊回師加勒比海、打亂美軍在家門口的佈局。
於是在1898年4月25日,當美國正式對西宣戰後,杜威的艦隊也立刻駛向馬尼拉灣,並在短短數天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擊潰西班牙海軍。遠東的捷報傳回美國,也讓國內輿論無比激動——因為杜威不僅以極小的損失消滅敵人,馬尼拉灣海戰亦是美西戰爭中的第一場勝利。
眼見美國在東方的勝利毫不費力,受到民心鼓舞的時任總統麥金利(William McKinley),也在5月19日向海軍部宣布美軍將趁勝追擊:
(杜威的勝利)已讓我們派遣佔領部隊至菲律賓變得必須,一來完成驅逐西班牙勢力的任務…一方面在美國統治下為這些島嶼帶來秩序與安全…。
麥金利總統的宣言,將成為決定菲律賓未來的關鍵因子;但當時美國還有加勒比海戰場要顧,在遠征力量不足的狀況下,美軍最初的菲律賓攻略,並不打算己力親為,而是要利用菲律賓的反西班牙起義軍。
▎菲律賓的覺醒時刻:起義,與阿奎納多的故事
19世紀末期的菲律賓,已在西班牙的殖民壓迫下度過了300多年,草根的不滿早已累積許久。當時的菲律賓,受到著名愛國英雄黎剎(José Rizal)的反殖民書寫所啟發,本地的反抗運動風起雲湧;1894年成立的革命社團卡蒂普南(Katipunan)向西班牙殖民者展開了武裝鬥爭。
卡蒂普南起初雖屢有斬獲,但之後革命領導人滂尼發秀(Andrés Bonifacio)與響應革命的保守派地主阿奎納多(Emilio Aguinaldo)開始爭權,陷入內鬨而無法團結的起義軍,也遭到殖民軍的猛烈鎮壓。
到美西戰爭開打時,菲律賓起義軍的聲勢早已大不如前。但才剛拿下大勝的杜威,卻仍堅信起義軍對菲律賓民眾的號召,於是在1898年5月邀請流亡海外的阿奎納多,搭乘美國軍艦返回菲律賓。然而,僅僅數個月前,阿奎納多才因背棄戰友、和西班牙殖民者簽署停戰協議遭致不滿,最後自願流亡香港,並宣稱將運用西班牙協議給予的巨款,重新醞釀革命事業。
重新踏上菲律賓土地不久的阿奎納多迅速重啟建國大業,短短幾周內便讓革命烈火再度席捲菲律賓全境;波折不斷的獨立夢,再次箭在弦上。1898年6月12日,屢戰屢勝的阿奎納多於馬尼拉南方的甲米地(Cavite)宣布菲律賓獨立,但獲邀的杜威並未出席,而派遣一位美軍上校代替前往;5月21日時杜威已被高層告誡不要與菲律賓革命軍軍事同盟,以免造成將來「處置」菲律賓地位的麻煩。
▎馬尼拉之戰:從合作無間到相互猜忌
此時菲律賓群島大部分已落入革命軍的手裡,僅剩西班牙殖民統治核心的馬尼拉城,由美軍和菲律賓革命軍共同包圍著。由於缺乏對付馬尼拉城牆所需的重型火砲,革命軍於1898年7月不得不停止對馬尼拉的軍事行動,展開與後到美軍微妙的合作關係。起初革命軍並不排斥美國的支援與保護,但隨著美軍數量節節攀升,革命軍領袖也開始擔憂起美方的真實意圖。然革命政府的「總統」阿奎納多決議案按兵不動——這樣的遲疑,將讓菲律賓人付出慘痛代價。
獲麥金利總統欽點為菲律賓遠征軍主帥的梅里特將軍(Wersley Merritt)7月25日抵達後,菲美部隊的合作正式墜入谷底。曾獲總統親口指點的梅里特將軍,非常清楚他任務的性質:不僅要佔領菲律賓,更要替往後殖民鋪路,無論菲律賓革命政府對島嶼未來的夢想為何。
美軍在梅里特領導之下開始慢慢蠶食菲律賓革命軍的空間,決議由南面進攻馬尼拉,梅里特派遣屬下和掌握該方位陣地的菲律賓軍談判讓位。阿奎納多心情是憤怒的,在不情願地答應後,他隨後致函美軍總部,抗議美軍在未獲革命政府同意下隨意入駐革命軍占領區。梅里特則強勢回應,宣布斬斷和革命軍的合作;至此時美軍在菲部隊員額已達12,000人,完全擁有和菲律賓革命軍一拚的實力。
在美軍和西班牙守軍精心安排的一場「假戰」中,和阿奎納多斷絕合作的梅里特於8月13日率先攻入馬尼拉城;西班牙守軍因種族主義因素,不想向菲律賓革命軍投降,故和美軍暗地達成這協議,預謀將菲律賓革命軍屏除在戰後談判外。心態相仿的美軍進城後,則拒絕讓菲律賓革命軍進入,聲稱西班牙人害怕被憤怒的革命軍血腥報復。菲律賓革命軍內心一股恐懼升起——這些美國人、西班牙人究竟打甚麼主意?
菲人的疑惑沒等多久,便得到慘痛的解答。美軍進入馬尼拉城後,梅里特首度向菲人公開美國的佔領意圖,並強調此舉是為菲人的「公益」。儘管阿奎納多對美國態度尚未完全幻滅,菲律賓革命政府和美國互信開始崩解已成事實——在給阿奎納多親信一封信中,一位革命軍將軍寫道:「美國人究竟是朋友還是敵人?」
▎巴黎和約:和平夢碎,重回干戈
10月1日,美國和西班牙正式在巴黎展開和平談判。
對於在菲律賓進展越來越有自信的麥金利總統,改變了原先美國僅需據有北菲律賓呂宋島的主張,認為菲律賓群島彼此間互賴,難以單獨割出,要求官員在即將開始的巴黎和談全力爭取菲律賓。儘管阿奎納多宣稱菲律賓已有合法政府,菲律賓派遣至巴黎和談的代表仍被拒於談判桌外—–梅里特將軍聲稱革命政府是「叛軍」,不承認他們的合法地位。
面臨被邊緣化的危機,菲律賓革命政府決議與美國展開一場生死競速——在美國與西班牙進行戰爭賠償談判、增加在菲駐軍的同時,革命政府拼命組建國家的治理組織,希望能在和談塵埃落定前擁有主權獨立國的實質,確立在國際呼朋引伴的籌碼。
但此時革命政府內保守仕紳、地主階級與草根民族主義者間的分裂,正威脅著菲律賓的獨立大業。10月21日開始審議的《馬洛洛斯憲法》草案,即是此階段菲律賓革命國會內兩派人馬權力鬥爭的寫照;希望打造一院制(unicameral system)的保守派,和認為等正式政府建立再談憲法的草根民族主義者激辯,讓阿奎納多不知如何是好。
隨著美軍佔領意圖越來越明顯,仕紳、地主勢力慢慢從革命政府首都馬洛洛斯移回馬尼拉,而勢力大增的草根民族主義者開始主導革命政府。從19世紀末與西班牙殖民者展開武裝鬥爭起,地主與仕紳階級對於「政治改革」的偏好始終高於「軍事革命」,這次和美軍對抗也不意外,萬貫家產的保存,拉扯著他們對國族的渴望,讓漸進式的政治改革成為他們追求的道路。
1898年12月,美國與西班牙簽署《巴黎和約》,西班牙放棄對古巴的主權,並以2000萬美元的價錢將菲律賓群島、波多黎各、西印度群島、關島售予美國。一個月後,革命政府正式頒布《馬洛洛斯憲法》,建立亞洲第一個民主共和國,讓阿奎納多成為「菲律賓第一共和國」首位總統,各地革命軍也更名爲菲律賓共和軍。
相比已經做好覺悟和美國武裝抗命的菲律賓政府,美國國會顯得分歧嚴重;部分議員因對加入歐陸帝國主義陣營的遲疑、對「次等種族」加入美國的排斥、後續經濟影響的擔憂,並不十分歡迎《巴黎和約》。而部分議員則懷抱經濟利益的思考、「白種人負擔」的論調,呼籲美國拾起這塊新擁有的殖民地。就在兩方人馬相持不下時,1899年2月4日美菲軍一場意外駁火,終讓美國參議院在同仇敵愾的輿論氛圍中通過《巴黎和約》;自前年12月《巴黎和約》簽署以來,菲美軍隊關係早已日趨緊繃,衝突最終還是沒法避免。
2月5日,菲律賓總統阿奎納多在公開宣言中表示:
菲律賓的獨立夢,正式走向武力爭取的道路。
▎獨立幻夢:血流成河的美菲戰爭
儘管士氣高昂,菲美戰場上的不對稱性是殘酷的。據史家推估,80,000名菲律賓共和軍僅有半數有槍枝可供使用,這讓初期堅持打傳統戰爭的阿奎納多嘗足苦頭,而仕紳階級的不斷倒戈,更影響菲律賓共和軍的士氣。美軍的猛烈攻勢迫使阿奎納多不斷北撤,1899年11月攻佔了菲律賓共和國位於丹轆省(Tarlac)的最後首都;這象徵菲律賓政府武裝抵抗的崩潰。阿奎納多和將領們決議,解散軍隊,敦促大家返回家鄉組織游擊戰。
轉向游擊的菲律賓反抗軍屢獲戰果,然美軍的血腥報復也迅速到來,焚毀村莊、將居民趕進集中營、虐殺戰俘開始成為菲美戰爭的常態。在焦土作戰的鐵腕執行下,菲律賓眾多地區的農作產出大幅下降,傳染病也在部分集中營蔓延開來。死亡氣息壟罩著菲律賓大地,殘忍的戰爭罪刑也一再出現;1901年在菲律賓中部的沙馬島(Samar)上,一位美軍將領下令屠殺所有年齡超過10歲者。
美國政治的動態,也讓菲律賓反抗軍失望——1900年11月美國總統大選,麥金利總統擊敗反殖民的對手獲得連任,讓阿奎納多盼望的政治轉機破滅。美國國內輿論,更彌漫對菲律賓人不友善的氛圍。支持殖民者大力主張,美軍佔領是為教化菲律賓人,促使他們脫離原始的文明狀態;協助他們則是基督教徒的神聖使命。美國政府的研究報告也表示,由於菲律賓僅具部落式的政體,加上尚未發展出自治的能力,美國必須維持佔領菲律賓並「教導民主」。
已危殆的獨立夢,於1901年3月23日再傳噩耗——偽裝成菲軍俘虜的美國馮斯頓(Frederick Funston)將軍和5名美國士兵成功混入反抗軍呂宋島西北山區的軍營,奇蹟似的活逮阿奎納多。
令菲律賓反抗軍沮喪和憤怒的是,不到一周時間阿奎納多就於馬尼拉宣示效忠美國政府,並在4月19日簽署正式投降宣言。他表示要「讓血河的流動停止,讓淚水和憂傷終結」,說自己「無法不聽進期盼和平者的呼喊,無法對渴望自由、期望愛人歸來的數千家庭無動於衷」,並聲稱這一切只能由「寬宏大量的偉大美國」保證。
雖然阿奎納多的示範效應不如美國政府預期,它仍帶來菲美戰爭的轉捩點。反抗軍仍在群島各地轉戰不屈,但頹勢已經越來越難避免——在焦土戰略的持續打擊下,反抗軍的主要將領馬爾瓦爾(Miguel Malvar)於1902年4月13日向美軍投降。
隨著美軍準備完成全島肅清的目標,美國總統老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在1902年7月4日正式宣布菲美戰爭結束;此後所有共和軍戰士與反抗勢力都被視為「盜賊」與「小偷」,儘管少數繼續頑抗近十年,仍在美軍與菲律賓警察的武裝壓制下慢慢凋零——沾滿血腥的菲律賓列島,終於被迫走入美國殖民統治的新紀元。
▎美菲百年史:流離尋岸的傷痕,未完待續的獨立路
英國作家喬治.歐威爾的經典小說《1984》裡寫道:「誰控制了過去,就控制了未來;誰控制了現在,就控制了過去。」
常被標籤為「菲律賓叛亂」(Philippine Insurrection)的菲美戰爭,至今仍是段被大眾忽視的歷史。因為美國後帝國時代的選擇性遺忘、菲律賓領導人和美國政府的需求,讓這段殘酷過去難以獲得重視;此外阿奎納多的叛降更是降低菲美戰爭在菲律賓民眾心目中的「英勇感」與紀念價值。
在近年南海緊張態勢下,菲美邦誼越趨密切,儘管短期受杜特蒂政府態度影響,長時間來看雙邊關係仍是難以動搖;這樣的地緣政治因素,讓菲律賓難握有讓美國政府為過往戰爭罪刑道歉的槓桿。雖然杜特蒂總統於2016年東協高峰會期間,曾多次提到美國於菲美戰爭犯下的可怕罪行,這些指控最終都因反毒戰爭、杜特蒂草根措辭的媒體喧囂,最終難獲嚴肅討論的機會。
菲律賓人的戰爭傷痕和將近50年的殖民經驗,完全值得美國政府的道歉。1988年,美國國會通過法案向二戰期間受拘禁的日裔美國人表達歉意; 1993年美國國會再通過法案,為百年前美國政府支持推翻夏威夷女王的政變道歉;2009年美國政府再為奴隸制與種族隔離政策、為對美國原住民的「暴力、不當對待與忽視」致歉——然而百年過去,菲律賓人仍在長長的等候隊伍中,等待著美國政府遲來的悔意。
而19世紀末的「獨立夢」對部分菲律賓領導人來說,仍是段未完成的旅程。如杜特蒂激烈言詞所揭示,在不對稱的菲美關係前,菲國總是躁動,尋求宰制自己命運的一方;菲律賓參議院於1991年投票通過關閉美軍在蘇比克灣及馬尼拉西北邊的克拉克軍事基地,便是這份想掌握自己命運心態的最佳象徵。然而對認為美菲雙方是二戰中並肩作戰的兄弟、戰後經濟協力夥伴的美國來說,菲律賓國族主義這種反美操作卻常是莫名其妙、不討喜的,顯現在不對稱關係中,大國漠視小國敏感性的弊病。
在國際媒體刻板的「親美小國」形象下,菲律賓從未原諒美國殖民的歷史,所有的反美情緒亦非憑空而來,更不僅是馬可仕威權統治、20 世紀美軍基地的傷痕恥辱;杜特蒂的「狂言」需要爬梳更久遠的歷史——美西戰爭與菲美戰爭,才是帝國與列島痛苦相纏的正式開端。
收看更多文章,請訂閱轉角國際facebook專頁:
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