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滅與救贖:米開朗基羅的《銅蛇》與見證神力的歐洲蛇圖像
文/戴郁文、王健安
自古典時代以來,歐洲的蛇圖像便具有多重意義,可簡要劃分為「誘惑、懲罰、毀滅」和「治療、拯救、再生」兩類相互矛盾的概念,既代表危險,又意味希望,反映出人類對自然力量的敬畏與依賴。在西斯汀禮拜堂祭壇右上方的三角穹隅,米開朗基羅以聖經故事創作了一幕《銅蛇》(The Brazen Serpent, 1508-1512),作為天頂畫一部分,是文藝復興時代擁有多重意象的蛇圖像代表。(延伸閱讀:米開朗基羅超越命運的人體:從西斯汀禮拜堂天頂畫到最後的審判)
▌米開朗基羅的《銅蛇》
「銅蛇」典故出自《聖經.舊約.戶籍紀》(又譯《民數記》)第 21 章第 4 至 9 節,記載以色列人在摩西帶領下離開埃及,漂泊於曠野之中。由於生活困頓,他們怨聲載道,質疑上帝為何帶他們來到這片荒涼之地。這些怨言觸怒了上帝,因此降下火蛇,使許多人被蛇咬而喪命。在恐懼與悔悟之中,人們求助於摩西;摩西則為他們向上帝祈禱。於是,上帝再次施恩,吩咐他製造一條銅蛇,並將其高掛於桿子上:「凡是被咬的,一瞻仰牠,必得生存。」這是見證上帝神力與考驗人類信仰的經典故事,也將懲罰與救贖的雙重力量表現得淋漓盡致。
米開朗基羅的壁畫《銅蛇》將此故事以戲劇性構圖,重現在西斯汀禮拜堂天花板上。畫面右側充滿受苦的人,多條青綠色大蛇纏繞、撕咬著他們,遠處還有幾條大蛇從天而降。人們在驚恐中彼此交疊掙扎、倒地不起,扭曲的肢體動態與蛇身曲線構成強烈張力,為觀眾塑造近在眼前的臨場感。即便連一道傷口或一絲鮮血都未描繪,仍將神罰的毀滅性表現得活靈活現。與之對比,畫面左側是一群處於相對遠景、體型較小、以端正姿態仰望銅蛇的人。他們透過手勢與表情一致流露出懇切與敬畏,散發信仰與希望的力量。
與傳統的銅蛇故事繪圖不同,米開朗基羅並未直接點明摩西的形象。唯一可能的推測,是畫面左側一位穿著紅色衣衫、神態莊嚴、身材壯碩的男子。他低身攙扶一位略顯癱軟的白衣女子,以左手抬起她的右手腕,帶領她望向高掛的銅蛇。如此救死扶危與指引信仰的動作,似在暗喻摩西的角色。然而,這項猜測尚未成為學界共識。
黃銅色的蛇纏繞於長桿之上,高懸在人群之間,承載神聖的救贖意義。銅蛇雖然成為畫面兩側人群的分界線,也是整體構圖的視覺焦點,但並未置中,而是略微偏左。在銅蛇的右方,幾條殺人巨蛇凌空盤旋而下,兩種大蛇無論是身體顏色或是擺頭方向,都形成強烈對比。在構圖比重上,銅蛇更非唯一主角,銅蛇桿的基部甚至被龐大的綠蛇身軀遮擋。兩種蛇在畫面的存在感份量相當,也共享了畫面核心位置,共同強調畫作主題,調和了救贖與懲罰雙重意涵。
現代最為熟悉的西方蛇形像,毫無疑問是伊甸園中代表誘惑與狡詐的蛇。許多藝術作品選擇將牠描繪成盤繞於善惡樹枝幹上的樣子,暗示其與禁果的關聯。米開朗基羅在西斯汀禮拜堂天頂畫創世紀的第六格壁畫《亞當與夏娃的墮落和逐出伊甸園》,基本上也是循此傳統模式,將巨蛇纏繞於樹幹上,但此蛇具有女性的頭部和軀幹、伸手向夏蛙遞出禁果,姿態更加強化蛇誘導人類的負面形象。
基督宗教系統中,伊甸園的蛇導致人類墮落,象徵原罪的起源,而銅蛇故事中,大蛇卻是罪後的救贖,兩者皆有悠久的圖像傳統。米開朗基羅《亞當與夏娃的墮落和逐出伊甸園》與《銅蛇》的蛇圖像,不僅遠比中世紀來得生動,甚至在《銅蛇》採用大膽構圖,利用他擅長的人體群像,襯托蛇身獨有的壓迫感。這一創意不僅依賴米開朗基羅的人體解剖知識,也根植於文藝復興時代對古典藝術的關注與學習。
▌神罰與毀滅:《勞孔群像》的巨蛇與人體
1506 年,古典雕塑《勞孔群像》(Laocoön and His Sons,西元前 1 世紀)在羅馬城內出土,米開朗基羅親自見證了這個重要時刻。這座雕像刻畫了特洛伊戰爭傳說中的一幕:特洛伊祭司勞孔揭露希臘人的木馬詭計,觸怒了敵方神明,導致他與兩個兒子遭到召喚而來的巨蛇絞殺。
《勞孔群像》以驚人的寫實精神和情感張力,生動呈現這場殘酷的神罰瞬間。一條大蛇從勞孔的背後竄出,蛇身如人類手臂般粗壯,緊緊纏繞他的雙臂,即使他孔武有力、雙手死命抓住蛇身,也無法阻止蛇牙刺入左腹。另一條大蛇纏住父子三人下盤,使他們難以逃脫。勞孔疲於應付,兩個體型較小的兒子更難以抵抗,特別是勞孔右手邊的男孩,甚至被蛇咬住胸口。
三人痛苦掙扎,身體因奮力對抗而緊繃、扭曲,顯露出無與倫比的健美體態,更加襯托出絕望無助的處境。勞孔的頭向後仰,眼神望向天空,嘴巴微張,彷彿用盡最後的力氣向神明發出無聲吶喊。雕像的戲劇性構圖與和細膩雕刻,完美展現古典藝術對痛苦與美的融合。
《勞孔群像》出土後立刻引起轟動,教宗朱利烏斯二世更是以高價收購,成為梵蒂岡舉世矚目的藝術瑰寶。雕像除了少部分受損,整體狀態保存良好,即便是以生動、寫實見長的古典雕像標準來看,也是驚人的曠世傑作。
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深受《勞孔群像》啟發,除了以版畫記錄之外,還借鑑其人體造型與表現手法,運用於自己的創作中。米開朗基羅許多作品的人體軀幹便是這類案例,而《銅蛇》中巨蛇的頭部外型及其與人體的糾纏關係,特別是人類以健壯手臂,從反手或側身的角度抓握蛇身,明顯延續了《勞孔群像》的視覺語言,並加以渲染運用。
作為古典藝術的巔峰之作,《勞孔群像》展現悲劇的力量與身而為人的無奈。勞孔的遭遇可被解讀為「無法被所侍奉的神明保護」,無論多麼正直的凡人,都可能在神靈的權力競爭中受害,進而「觸犯」其他神明,連祭司也無法避免。
《勞孔群像》與米開朗基羅的《銅蛇》,同樣都有代表神明之怒的大蛇,然而,《勞孔群像》的蛇強調絕對毀滅,《銅蛇》卻不止步於此,畫中的蛇通過懲罰引導人類走向救贖,將神罰與救贖緊密結合。在《銅蛇》的宇宙觀中,上帝是全能且仁慈的,凡人也不是悲劇的犧牲品。
《銅蛇》的蛇圖像除了受到《勞孔群像》影響,其纏繞於長桿的大蛇,不僅源自聖經文本,也與古典文化中的圖像傳統和正面意義形成相當有趣的對比案例,進一步豐富了《銅蛇》在西方藝術史上的內涵。
▌療癒與再生:阿斯克勒庇俄斯肖像
在《銅蛇》畫面中有無數條巨蛇,其中唯一擁有獨特色彩與型態的,是遠景中高掛在長桿上的銅蛇。這條銅蛇是救贖的焦點,吸引群眾仰望並寄託信仰。即使今日的觀者未具備宗教或藝術背景知識,也可能從中聯想到許多現代醫療機構的標誌。
例如,世界衛生組織(WHO)旗幟中央的黃色圖案,是一條蛇纏繞在一根上圓下尖、細長直立的柱狀物上。又如臺灣衛生福利部的部徽在「衛」字的「韋」部分,融入蛇纏長棍的造型。這種圖像風格早已成為全球無數醫療機構的通用標誌語言。
根據 WHO 和衛福部官方說明,這些圖像元素皆源於希臘神話中,醫學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的權杖。阿斯克勒庇俄斯是太陽神阿波羅與凡人公主科洛尼斯(Coronis)的兒子。根據傳說,科洛尼斯因懷孕期間愛上凡人男子而觸怒阿波羅。一些記載中,阿波羅命令妹妹射殺她;另一些版本則提到科洛尼斯被焚燒致死。總之,在她臨死前,阿波羅出於不忍,將尚未出生的阿斯克勒庇俄斯從她體內救出,交由智慧的半人馬凱隆(Chiron)撫養。凱隆悉心傳授他醫學技藝,使他成為解除人類痛苦的偉大醫者。
阿斯克勒庇俄斯的誕生與命運,又是一則涉及忠誠與抵觸、救贖與新生的故事,而他的死亡也未能逃離這個命題。由於阿斯克勒庇俄斯的醫術過於強大,甚至試圖復活死者,因而觸怒宙斯,認為他干預了生命與死亡的自然秩序。為此,宙斯以雷電擊殺阿斯克勒庇俄斯。在阿波羅的懇求下,宙斯最終同意將阿斯克勒庇俄斯升至天界,成為蛇夫座(Ophiuchus)的化身。從此,阿斯克勒庇俄斯成為療癒與再生的象徵。
蛇在阿斯克勒庇俄斯的神話與形象中扮演核心角色。據說,他曾觀察到蛇使用草藥自我治療,從中獲得醫學啟示。此外,蛇的蛻皮特性被後世解讀為重生與生命延續的隱喻,這與醫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的角色相契合。在他的神廟中,蛇被視為神聖的存在,不僅象徵療癒,也象徵人類與神聖力量的聯繫。例如,古希臘著名療癒中心埃皮達魯斯(Epidaurus)神廟的治療儀式中,蛇常以中介角色出現在病患的夢境,或舔舐傷口促進痊癒,或給予神聖啟示。一些病患甚至是以直接接觸神廟內的蛇為治療過程。
今日醫療機構常用的蛇纏權杖標誌,正是源於阿斯克勒庇俄斯的文化符號,也體現蛇所承載的醫學意涵:療癒、重生,以及人類對抗疾病的永恆希望。這個標誌的廣泛使用,反映出阿斯克勒庇俄斯在西方醫學傳承中的重要文化地位。現代醫師誓詞的起源〈希波克拉底誓詞〉中,西方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 c. 460 BC-c. 370 BC)在開頭便向阿斯克勒庇俄斯及其兩位女兒——許癸厄亞(Hygieia)和帕那刻亞(Panacea)致敬。
值得一提的是,許癸厄亞典型形象是用碗餵蛇的少女,「許癸厄亞之碗」(Bowl of Hygieia)因而成為歐洲現代藥學和藥劑學的符號元素,與纏蛇杖同為現今健康與醫療系統中最常見的蛇符號。
對阿斯克勒庇俄斯的信仰崇拜在西元前 5 世紀末逐漸興盛,他的雕像不時出現在神殿、體育館和浴場等公共空間。蛇纏權杖是阿斯克勒庇俄斯肖像的常見特徵,權杖通常外形簡樸,蛇的姿態則以自然曲線纏繞數圈、頭部朝上。米開朗基羅的《銅蛇》中,銅蛇的形象與古典時代的纏蛇杖在圖像結構上高度相似:一條蛇蜿蜒向上纏繞於一根桿子之上。
然而,二者出自截然不同的宇宙觀。前者是神授意下的人造物,以鮮明的顏色和高高懸掛的姿態,引導人類仰望,從罪惡中尋找救贖,體現信仰的力量;而纏蛇杖則源於自然之物,意味人類對醫學與生命奧秘的探索,同時暗示著知識與自然規律之間的平衡。儘管如此,這兩種型態相似的蛇,都代表救贖的希望。可以說,蛇的「療癒性」,從醫神的權杖延續到了基督教世界,成為跨越文化與時代的象徵圖像。
▌纏繞於人類文明中的蛇圖像
米開朗基羅的《銅蛇》以其深刻的視覺表現,巧妙結合了古典與基督宗教圖像概念與象徵意涵。耶穌在與尼哥底母的講論中提到:「摩西在曠野怎樣舉蛇,人子也必照樣被舉起來」。這段經文中,銅蛇被視為一種預表,象徵神的救贖與信仰的力量,「仰望」銅蛇的人得以痊癒,預示「信」基督的人能獲得永生,這進一步指向基督在十字架上完成的救恩奧蹟。
米開朗基羅在《銅蛇》展現了這一層意義。右側受苦的人群被推向畫面邊緣,形成一道不自然的橫切面,讓觀者仿佛置身其中,體驗到強烈的臨場感。這種近距離的表現手法似乎增添了警世作用,讓人更加直面畫中人物的遭遇。相較之下,銅蛇被高掛於長桿之上,象徵性地超越人群,吸引眾人仰望,強調信仰的核心位置。畫面左側等待救贖的人群,手指與目光皆朝向銅蛇,最上方兒童的手指甚至快要與銅蛇連結在一起。這樣的構圖也呼應米開朗基羅在《創造亞當》中,上帝與亞當手指相觸的經典場景:人類的希望與神聖恩典在瞬間交匯,形成永恆。
雖然起源、意義不盡相同,但西方文化中還有許多案例,一一點出蛇圖像所承載的多重內涵,值得深入細究。例如銜尾蛇(Ouroboros)為宇宙循環與生命延續的符號,體現了古代世界對自然規律與再生的認知,後來成為中世紀神祕主義或煉金術的重要符號,直到文藝復興時期仍不時可見其身影。古希臘駭人的梅杜莎神話,將「蛇」再次與「危險、致命」直接劃上等號,但梅杜莎充滿蛇的頭顱,又能化為雅典娜盾牌上的保護圖騰,詮釋蛇的雙面性。(延伸閱讀:教宗的「風之塔與銜尾龍」:16世紀科學革命時代的飛龍圖像)
最有趣的案例,莫過於今日豎立在伊斯坦堡的古希臘青銅蛇柱(Serpent Column)。這根柱子鑄造於西元前5世紀,用於紀念希臘城邦在波希戰爭中的勝利。希臘人將波斯士兵的盔甲與武器熔化後,重新鑄造成三條蛇互相纏繞的銅柱,獻給阿波羅,象徵神的庇佑與祝福。此形象可能使用了阿波羅殺死巨蛇培冬(Python)的典故(據說當希臘人戰勝波斯軍時,天空布滿蛇行樣貌的星空),強化神意與自然力量的結合。
後來,拜占庭帝國將銅蛇柱遷移到君士坦丁堡(今伊斯坦堡)的大賽馬場。在基督宗教的環境下,銅蛇柱又跟聖經中的形象重疊在一起,既能呼應帶來救贖的銅蛇,也可隱喻害人類被逐出伊甸園的邪蛇,再次印證了蛇在西方文化史上的多元樣貌。
蛇的雙重性,在銅蛇故事中即以相當明確的形式展現。神因以色列人的怨言降下火蛇懲罰眾人,但火蛇並非邪惡本身,而是喚醒人心的手段。隨後,神命摩西製造銅蛇,讓仰望這條人造蛇的人得以痊癒,從而賦予蛇救贖與醫治的意義。這個形象巧妙地與古典文化中蛇纏杖的構圖相似,將蛇同時作為威脅與保護的載體。
蛇纏桿或蛇纏杖這類型圖像,從古典時期到米開朗基羅、再到現代,有著連續性的演變,但現代醫療圖像中,普遍將蛇設計得更為動感、扭曲,或許是文藝復興藝術家如米開朗基羅等人,綜合古典影響與個人創意後的結果。換言之,米開朗基羅不僅影響表現人體的方式,也可能間接影響了蛇圖像在後續宗教與醫學圖像中的描繪風格。
蛇圖像承載著人類數千年來的期望與情緒。透過人類描繪蛇的方式,不僅能窺見對這種生物的敬畏與恐懼,相當程度上,也能折射出人類文化的演變歷程。回顧《銅蛇》這件作品,固然呈現了神罰的威懾力量,但更重要的是,也以最直觀的方式,呈現人、蛇之間那種既矛盾又密不可分的深刻關係。
責任編輯/王穎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