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晶播種》:偶戲演出的虎尾大日本製糖,點燃戰爭的台日記憶修復
作者:栖來光
譯者:高彩雯
在日本的山口縣山口市,我看到了連結起台灣和日本的壯闊史詩,展覽名是「浪濤之下亦有皇都」(浪のしたにも都のさぶらふぞ)。
山口媒體藝術中心(YCAM),在今年迎接了20週年,舉辦了各式各樣的紀念活動和展覽。本展作為紀念活動之一,創作的是引領台灣現代藝術界、也活躍於國際大展的藝術家許家維、張碩尹和鄭先喻,策展人是YCAM的吉崎和彥。
展覽作品的第一部,是2021年在臺北空總台灣當代文化實驗場「C-LAB」展出的《等晶播種》,第二部的《浪濤之下亦有皇都》在YCAM是世界首展。二部曲是三位藝術家初次合作的作品,以現代科學與影像技術的進步為經,以台灣在日本統治時代發展的重要產業「糖業」為緯,凝視纏繞於台灣與日本之間的現代化記憶,使用影像和表演裝置,編織出殖民者/被殖民者與支配/被支配的複雜關係。
第一部《等晶播種》的舞台,位於台灣南部——雲林縣的虎尾。戰前日本統治的時期,以「大日本製糖」(現在的DM三井製糖控股)公司的砂糖種植和糖廠為中心,虎尾形成了現代化的街區,造就了一時的榮景。這裡製造的原料糖(粗糖),藉著連結台灣和日本的「內台航路」,以船運被運送到福岡縣的門司,在門司大里的工廠(現在的關門製糖公司),成為了晶瑩的「精製糖」,再運送到日本各地。相對於第一部以台灣的虎尾為舞台,第二部《浪濤之下亦有皇都》的舞台設定在日本的門司,兩部作品內含元素的相互照射,是這次展覽的基本構造。
▌從修復記憶斷裂之處所生出的企畫
作品的構想,是始於三位藝術家之一的張碩尹。張碩尹的祖母是虎尾人,也就是第一部曲的舞台。對臺北長大的張碩尹而言,從小時候開始,虎尾就是親戚家人的返鄉地,是他熟悉的地方。可是,直到祖母葬禮的時候,他才知道虎尾以製糖工廠為中心,有被譽為「糖都」的大型街區,以及祖母實際上曾經在製糖工廠工作過等事情。
日語世代的張碩尹的祖母,能說臺語和日語,但「國語」說得不好。相對於祖母,出生在臺北的張碩尹,是在被「國語」圍繞的環境下成長的,不太會台語。因為這樣,祖母在世時,他們無法好好溝通,幾乎也問不出祖母的相關人生經驗,那也成了他對祖母的個人史,以及對虎尾糖業的歷史產生興趣的契機。
因為種族和世代差異而發生的記憶斷裂,無法藉著語言溝通,也是台灣社會中發生深刻隔閡的原因之一。將虎尾糖廠的記憶作為母題,影像裝置的作品構想,張碩尹首先去找了老朋友鄭先喻,他擅長影像程式等技術層面。兩個人討論後,邀請曾經製作過日治時期日臺記憶相關的影像作品的許家維,這次的製作計畫,就此展開。
▌持續到現代的糖業衍生的問題
如果試著解讀環繞砂糖的世界史,會知道砂糖正是推動了現代產業、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的「單一種植」作物,催生了黑奴制,是大幅改寫了世界人口地圖的發端。而單一種植的產業阻礙了其他產業發展和經濟活動,劃分出了「發展中國家」和「先進國家」(南北問題),也為現今的世界地圖帶來巨大影響。尤其最近被關注的法國暴動等,追本溯源,可以說是為了發展砂糖產業而興起的殖民主義。
也曾經有看中糖業前景而移民到國外的日本勞工,在戰前,YCAM所在的山口縣,周防大島等地有許多日本人渡海前往夏威夷,在甘蔗栽植業擔負了幾近奴隸的重勞動工作,我們可以在周防大島的「日本夏威夷移民資料館」確認這一點。不過,緊跟著西歐列強的殖民腳步,日本也在殖民地台灣發展蔗糖生產。而糖不僅是調味料,也是前途大好的生物燃料原料。
日本缺乏天然資源,大日本製糖在1925年在台灣開設了東亞最大規模的酒精工廠,開始製造酒精。而在「大東亞戰爭」(亞洲太平洋戰爭)晚期,也研究開發了以砂糖為原料的高純度精製酒精來驅動軍機。戰爭中那些軍機的最後、而且是最壞的利用方法,是使用整座飛機去突襲敵機的「神風特攻隊」,台灣各地也有許多特攻隊飛上了天空,虎尾飛行場也是那類特攻隊出擊的機場之一。
本作品使用台灣傳統偶劇布袋戲和音樂,將殖民近代產業的「製糖」和作為日本領土捲入「大東亞戰爭」的台灣人記憶編織串連。如今虎尾也是布袋戲傳承的根據地之一,除了修復了日本時代的南州虎尾郡郡役所的雲林布袋戲館以外,還有霹靂布袋戲的攝影棚。虎尾這個地方,和在影像中登場的道具,一一作為伏線,被慎重地埋進了劇中。
在這篇作品中演出的布袋劇的戲碼,是幕府末年的動亂時代中,與橫行暴走的新選組對抗的蒙面俠,勤王志士「鞍馬天狗」(以大佛次郎的時代小說系列為底本)。太平洋戰爭晚期的台灣,為了動員台灣人,基於「所有台灣人都是天皇的赤子,也是日本人」的宣傳,推動了皇民化運動,台灣的傳統戲碼被禁止,取而代之的是〈鞍馬天狗〉、〈猿飛佐助〉、〈水戶黃門〉等日本的故事題材,用這些皇民劇才能演出。因此,很多擅長傳統戲碼的劇團和演員,就被迫停業或休業。
在這種背景下,本作的布袋戲「劇中劇」,登場的人物除了鞍馬天狗以外,還有在虎尾和門司都擁有製糖公司的大日本製糖的社長,後來擴大事業為「藤山企業」的實業家「藤山雷太」,以及攝影的導演和攝影師的人偶,從中可以看到「看/被看」、「操縱/被操縱」「支配/被支配」的套疊結構。和吹奏布袋戲的傳統音樂的樂隊一起映照在螢幕上的,是使用虎尾糖廠舊址戰前使用的機器和廢料,用工廠空間中拉出的鐵線彈奏的音樂家的身影。「演奏歷史」的究竟是誰?工廠整體化為了樂器生出的不協調音樂,與虎尾的過去/現在交響著。
順道一提,第一部《等晶播種》先在2021年於臺北市展出,而這次在山口縣的YCAM展出時,作品的層次結構變得更加繁複。例如大日本製糖的工廠設立時的台灣總督,是花了很大力氣開發台灣東部的佐久間左馬太,他的出身是山口縣的萩市。而沒有在《等晶播種》的劇中劇裡登場,但在時代小說原作系列登場的勤王志士等,像桂小五郎(後來的木戶孝允)等出身於長州藩(江戶時代設於山口縣)的人很多。山口這個地方,就像是磁鐵般互相吸引,一個接著一個元素,如同創造出亂射的聯想遊戲般的世界,這個作品,進入第二部以後,更深化了內在的多層性。
編輯/林齊晧
初出/Web マガジン『 artscape 』( DNP 大日本印刷株式会社・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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