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海「潤」回台灣的一家人:一年後,我還沒能忘記封城的恐懼
2022年,對上海來說是一道無法抹滅的傷口,對生活在這座城市裡的人們來說也是。
回顧去年的3月底、4月初,上海市政府宣布實施「全域靜態管理」,當時沒人能想到,這座常駐人口超過 2,400 萬的巨型城市,會在疫情政策下,實行一刀切的嚴厲封控措施。而面對突如其來的嚴厲措施,整座城市的機能陷入停擺,原先發達的電商、物流、交通等系統一下子陷入停擺,導致沒人能想像到的「缺物資」、「斷糧」等情況,甚至因為嚴厲的管理手段,在各地引發許多「反人道」的事情,而在這段期間許多上海市民紛紛在網上發佈的紀錄,也遭到官方「噤聲」。
上海封城,前後持續兩個多月,去年6月才因疫情受到控制,初步放開,當時為了繼續維持「動態清零」的方針,民眾的生活還是受到許多限制,像是出入必須攜帶健康碼,或是為了出門,每一天都得反覆配合核酸(PCR)、抗原(快篩)。
去年12月,中國政府突然宣布全面解封,上海再次經歷疫情高峰,一度爆發缺乏醫療資源等問題,直到今年春節之後,這座城市似乎才開始慢慢恢復往日的常態。
曾經在封城期間,隨處可見的道路圍欄以及核酸亭,目前大多已經拆除,但還是可以在城市的角落中突然看見一點殘留,提醒這座城市經歷的一切。如果你跟上海市民聊起去年的此時此刻,相信不少人在描述的同時,還是會感到心頭一緊,像是被無以名狀的情緒籠罩。
小刀和志玲是一對台灣夫婦,他們在上海居住超過8年,兩人都是在 2014 年前往上海,兩人在上海認識,從零開始,在上海累積出新的工作圈、交友圈,在那成家立業,從單身的狀態到共組家庭,養育著兩個小孩。
原本他們預計繼續在上海打拼,但去年經歷上海封城之後,一切都改變了,他們改變了原先計畫,提前搬回台灣。
以下是小刀和志玲的第一人稱口述故事,同時也收錄在「一手故事」Podcast 於4月3日播出的第二季第一集當中(本文內容經過整理,非podcast內容直翻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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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刀:我今年要 40 歲,我是 2014 年到上海工作,一共待快 9 年,我在上海的工作是負責食品行業裡的行銷,去年遇上上海封城,所以在7月份的時候下了一個決定,要搬回台灣,正式回到台灣的時間是11月份。
志玲:我今年是36歲,也是 2014 年時離開台北去上海,到現在快 9 年。去年 4 月底我們短暫回來台灣,完全搬回來則是11月底,因為中間,我老公必須轉移他的工作回到台灣,所以有點時間差,這段時間,我就先帶著兩個小孩回台灣,他回到上海工作,等到所有事情都確定了,才正式搬回台灣。
小刀:我現在回想當時的狀況,還是感觸很多。去年3月多,上海開始有些病例,當時我並不覺得上海會用非常激烈的手段去管理,我還跟老婆討論這件事情,她就說武漢之前就管得很嚴,上海也有可能,我就說不大會吧,畢竟上海是一個很特別的城市,所謂「特別」是指,它跟國際有太多的接軌,這邊有很多老外,一旦處理不當,這些老外是會把聲音傳出去的,所以我覺得不會,頂多是把風聲放出來,讓民眾心裡有點緊張感而已。說實在的,3月初我並沒有太當一回事。
志玲:3月2日,小朋友的學校就宣布停課,沒多久我們的小區(社區)開始「閉環管理」,就是民眾不能離開小區,如果需要什麼東西,只能讓外賣送到小區門口,買菜也是一樣。
小刀:然直到3月下半旬,我發現似乎有點不太對勁,有些地方開始傳出防疫人員介入,或用很極致的處置方式,這些不好的事情傳出來之後,我心想糟糕了,有點不太對勁。可是當下不太可能說走就走,畢竟家庭、工作都在這裡,不可能說我隔天買張機票就跑,所以我只能在內心祈禱,這只是短暫的,至於我們家的物資,大概可以撐過三、五天。我就抱著靜態管理不會這麼極致的想法。
志玲:我老公當時沒有覺得那麼嚴重,覺得大不了點一些線上叫貨,可是三月底的時候,外賣平台幾乎都不送,我們小區在封城前的週末,閉環管理先暫時解開了,大家可以出去買點東西,我們就趕緊去買。那天回來之後,就開始沒完沒了,每一天關在家裡,而且我們家的大樓,還被用一個大鎖鎖上了。
小刀:在封城期間,比方說大家可能聽過的物資缺乏,管理手段很激烈,把你家封起來,這些事情我們是真的都碰過,甚至我們家有一度是沒有物資的,只是在消耗囤下來的庫存,一度剩下兩天的糧食,當時這心裡面滿緊張的,因為家裡兩個小孩都還很小,日常就會有很多的消耗品,像是奶粉、尿布等,如果沒有這些東西,小孩怎麼辦?我們大人頂多餓一餓、扛一扛,能熬一陣子,但小孩沒辦法,而且我們也不想讓小孩處在這種很緊張的氛圍,這是我們當時碰到一個很麻煩的事。
志玲:另外一件讓我們非常震驚的事,是只要小朋友確診就會被單獨拉走,我們家樓上就有一個嬰兒才兩個月,他們執行政策也沒有在管小孩還在喝母奶這些事,就是說帶走就帶走。這是我們的底線,就是當你的小孩被帶走以後,是聯繫不到他的,他被帶到哪,什麼時候會送回來,現在是生是死,你都不知道,一直到有一天,他們通知說,可以把小孩送回來,才會送回來。
小刀:種種的做法,都讓我們得到了一個結論,當時他們防疫的基本態度就是,如果你這個人染疫了,那你就變成病毒了,所以他們會用對待病毒的方式對待你,而不是對待一個人,我覺得這件事情對我來講,是蠻大的震撼,再加上封城期間,不公不義,甚至是反人性的事情層出不窮,但是政府的做法就只是讓這些聲音被壓下來,而不真的去解決這些問題,這也是加速我後面想要回台灣的原因。
志玲:在這一個月內,每一天都有很荒唐的事情發生,到後來我的微信還被封鎖了,當時的心情就是自己很像一座孤島,被關在一個地方,沒有跟外界聯繫的方式,你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忽然有人來敲門說「你陽性了」,把你帶走,這一切都是你無法掌控的情況。
小刀:那是一種很不安定的感覺,是你不曉得什麼時候會來?你不曉得它來的時候有多猛烈,你也不曉得這個猛烈什麼時候會結束,怎麼結束的也不知道。這對於一個人的心理狀態來說是一種凌虐,我只能說用凌虐這兩個字來形容,即便現在過了一年,我再回頭看,就是覺得,對或許我當時算幸運,能在後期跑出來一段時間,但這並沒有消除我在那個時候得到的恐懼感,完全沒有。
我本來沒想過自己家的門會被大鎖鎖上,也沒有想過,他們說要發物資但物資不給你,只能自己想辦法。從封城開始一直到 4 月12 日、 4 月13 日,我本來處在一個絕望的狀態,後來覺的不行,我還有孩子、老婆,我不能這樣坐以待斃,我們才開始去發起這種社區團購,自己去張羅物資。(備註:上海封城期間,因為原先發達的電商物流系統大規模停擺,民眾只能自己聯繫住家附近的商家、廠家採購物資,但運送一趟通常需有累積到一定的數量和金額,於是各個社區的居民開始自組團購群,幫助物資送至小區中,並自行組織志工發送物資。)
志玲:如果我們不自救,是沒有人會來管我們的,所以後來就開始進入個團長之路,每天都在統計、訂貨、採購、聯繫之類的。
小刀:剛開始發起團購的時候,還滿頭疼的,因為沒有人想牽頭做這件事,到後來有人願意跟你一起解決問題,(但團購還是不容易)因為大家想法不太一樣,要先去跟居委會溝通,再跟店家溝通,跟鄰居溝通,要把這件事情搞定,其實是不太容易的。大概到 4 月 18 日、19 日,那時候,我太太就跟我說,要不然我們回台灣吧?
志玲:當時決定回台灣,一方面是不知道要封到什麼時候,每天早上做核酸( PCR),下午做抗原(快篩),一直做、一直做。另一方面,當時我們發現還有回台灣的機票,不過真的要順利上飛機,還得經過層層流程,得先通過居委會的申請,要想辦法弄到一輛願意前往機場的車,要在上飛機前一天想辦法做一個單人單管的核酸,這些事情都得一一完成,所以我們訂好機票後,就跟居委討論 ,當時我們還要簽一個切結書是,一旦出去了,在解封以前不會回來,就至少不要給居委帶來麻煩。所以我們做了這些事,訂到特約的車,那車一趟要1,000人民幣,就決定,
好,我們要離開上海。
小刀:一路落地台灣,過了海關之後,說實話當下滿想哭,就覺得很像在荒島飄,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登陸的點。我們是 4 月 28 日回到台灣,隔離之後,我們就是在台灣一邊工作一邊帶孩子,直到 7 月 11 日,我又飛回上海。為什麼記得那麼清楚?因為那一天是我兒子生日,所以那天我的感觸蠻深的,前一天幫我兒子過完生日,隔天我就起飛,所以前一天的話,我是流了蠻多的眼淚的,因為我是不得已得回去這一趟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當下再也不想回去那個地方了。
我先回上海是想把工作收尾,同時盤點家裡的東西,接著當我的台灣的新工作確認之後才能回銜接在台灣的生活。 從7月份一直到10月份,新的工作確認了,我真的可以回台灣了。當時,我跟我太太說,「你11月回來上海陪我收一趟東西」,我知道她對上海有很多的感情和眷戀,因為我自己也是,甚至我們提議找一個攝影師幫我們做了寫實紀錄。但其實在最後收拾東西的那一個禮拜,我們在收家裡的東西,邊收的時候,兩人眼眶都是紅的,因為這座城市真的承載我們人生太多很重要的事情。
小刀:這 8 年對我來講,有點像靈魂的原石,我不覺得之前的生活是成熟到像一個 30 歲的人,到了上海之後,因為要重新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領域和生活圈,那真的是方方面面得靠自己,無論是工作、交友、愛情,甚至後來組建一個家庭,這一切都是一點一滴堆砌起來,所以我說靈魂的原石是,我不覺得去上海之前的生活是很有靈魂的,我只能說是 Have fun,但去了上海之後,真的讓我的靈魂有了生命,在這 8 年期間,我的身分變化很多,心境也變化 很多,隨之而來的是成熟度也提高很多。
志玲:我們對那的美好記憶,是那些人事物,然後是那些地點,但這一切都還是沒有辦法,因為這個傷口給人的記憶實在是太巨大了,你不知道哪一天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就算有很多美好的回憶,都只能先把好的回憶埋在心裡,繼續往前走。
小刀:我那時候也一直在跟老婆說,我們留下了很多回憶,這些回憶是能被帶走的。能夠回台灣,也有很好的一面,就是小孩的生活、安全感,以及他們受的教育等等,所以我們其實為了小孩,做了很多的討論,我們始終覺得我們最後下的決定,對小孩、對整個家,以及對我們自己的身心靈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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