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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代人走盡的美國夢:王鷗行與《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2021/07/30 陳芷儀

 圖/王鷗行個人網頁
圖/王鷗行個人網頁

「有時候我想像帝王斑蝶不是為了逃離冬天南遷,而是逃離妳童年在越南看到的燒夷彈煙霧......」史上最年輕艾略特獎得獎詩人、美籍越南裔作家王鷗行第一本小說《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2019年中於美國出版,旋即站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榜,並獲選為《華盛頓郵報》2019年十大好書。不到兩年的時間,此書已有西、德、中等多國語言版本,知名電影製作公司 A24 也正著手進行電影翻拍。

即便知道這部小說已受到不少注目,我選擇沒有做太多研究直接投入書中。王鷗行的文字極美,時而華麗炫目,時而素雅平實卻刺中要害。這當然一部分要歸功於譯者的功力,但後來發現作者原是詩人時,便也並不驚訝。

王鷗行斷句如詩,大量的插敘寫作,甚至常讓兩種場景如平行時空般並置發生,似乎刻意讓作品於微觀時碎裂,宏觀讀完卻驚嘆於其架構之完整。透過看似瑣碎的私我經驗,這本半自傳小說實則觸碰各種巨大的政治與社會議題——貧窮、越戰創傷、家庭暴力、藥物濫用、移民及酷兒的生存處境與身份認同。而在書中,也能端倪出他對此的刻意為之:

人們會告訴妳,所謂政治化只是憤怒,因此,毫無藝術價值與深度,「粗糙」且空洞。提及政治化就難堪,好像那只是聖誕老人與復活節兔子。⋯⋯,他們會告訴你,好作品就是「擺脫」政治,⋯⋯,好像原始的創造衝動與組織技巧毫不相關。好像椅子的誕生完全沒想到人體的需求。

在《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裡,王鷗行以作家詩意的筆尖,跳了一隻輕盈而沈重的舞,而此舞適合以空拍機的高度觀看。

1966年美軍在南越上方投下炸彈。 圖/美聯社
1966年美軍在南越上方投下炸彈。 圖/美聯社

1968年越戰美軍士兵。 圖/美聯社
1968年越戰美軍士兵。 圖/美聯社

1966年的南越燒夷彈。 圖/維基共享
1966年的南越燒夷彈。 圖/維基共享

▌蘭,玫瑰,小狗與帝王斑蝶

我想像牠們在赤燄裡毫髮無傷,小小的紅黑翅膀抖動如仍在爆燃的碎片,如此飛躍四千哩。因此當妳抬頭望向天空,無法想像牠們來自爆炸,只看到清淨空氣中翱翔的蝴蝶群,牠們的翅膀已經經過多次蛻變,已經防火。

在書中多次提到的帝王斑蝶出生於初夏,壽命不過兩個月,而從北美洲飛向墨西哥避冬,那是五個月的路程,抵達目的地之時,已是第三代。王鷗行以帝王斑蝶的意象,述說了《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中,三位主人翁的故事——蘭,玫瑰,小狗。

蘭的名字,是自己取的,父母原沒替她起名,只喚她老七。17 歲,她自父母安排的婚姻逃回娘家,母親透過門縫塞給她一對珍珠耳環,「老七啊,妳應該知道拋棄丈夫的女人就像收成裡的爛穀。妳該知道啊。」門上了鎖,她只能再逃。一位好心人給了她一勺甜米糕,咀嚼聲之中,她回答自己的名字,「我叫蘭」。於是,在王鷗行筆下,她成了綻開如撕裂的花朵。

為了活下來,蘭成為性工作者,與當時駐紮於越南港灣的某位白人海軍懷了孩子。隨後遇上保羅,他成為玫瑰的父親,小狗的外祖父,也是啟動帝王斑蝶三代遷徙的契機。1990年,蘭、玫瑰以越戰陰影為行囊,帶著小狗踏上美國的土地。入住法蘭克林道的一所公寓,周遭都是拉美裔,他們的第一個認同問題,就由膚色開始。

左起為他的祖母蘭、母親玫瑰,右方為童年時在美國長大的王鷗行。為了活下來,蘭成為性...
左起為他的祖母蘭、母親玫瑰,右方為童年時在美國長大的王鷗行。為了活下來,蘭成為性工作者,與當時駐紮於越南港灣的某位白人海軍懷了孩子。隨後遇上保羅,他成為玫瑰的父親、小狗的外祖父,也是他們一家三代遷徙至美國的契機。 圖/取自王鷗行Instagram

示意圖,1970年在越南的美軍俱樂部裡的吧女。 圖/Flickr@<a href...
示意圖,1970年在越南的美軍俱樂部裡的吧女。 圖/Flickr@manhhai

▌真實的美國夢:膚色、語言、貧窮

當我開始寫作,我恨自己如此無法掌握意象、子句、概念,甚至不確定自己要用什麼筆,哪種日記本。⋯⋯對我而言,事事都是問號,即便如骨肉一般真實存在的事情,我也擔心它會消融,即便我留下書寫,它也不再是真實。我這是在拆解妳和我,好讓我拎著妳前往他處——去哪裡,我不確定。就像我不知道該怎麼叫妳——白人,亞洲人,孤兒,美國人,母親?

他寫膚色,由外婆蘭與白人美軍誕下的母親玫瑰,膚色在越南顯白,鄰居小孩試圖以湯匙刮去她的白色;白色,也是標誌著叛國的顏色,於是他們也朝她丟牛糞,那能讓她變回棕色。在美國拉美裔社區,她的白又鮮明到得以「混充」白人,以致超市店員問起了小狗是否為她所親生。

他寫語言,寫玫瑰如何以膚色混充白人,又如何被語言所出賣。「儘管外表像白人,舌頭還是將妳放逐在外。」他反覆思索母語的意義,口中的母語幻化變形,是戰火,是胎盤,但就不是越語,不是美語。

小女孩時,妳躲在香蕉樹後,看著美國燒夷彈夷平妳的教室。那年妳五歲,此後沒再踏進學校。所以我們的『母』語根本不是母親而是孤兒。⋯⋯所以,媽,當我們以母語交談,只有一點點越南成分,卻全然是戰火。

母親玫瑰,以及她童年時的照片。因為長得太像白人而在越南也遭到許多人的歧視。 圖/...
母親玫瑰,以及她童年時的照片。因為長得太像白人而在越南也遭到許多人的歧視。 圖/取自王鷗行Instagram

1970年在胡志明市同起街上的一家美軍俱樂部。 圖/Flickr@<a hr...
1970年在胡志明市同起街上的一家美軍俱樂部。 圖/Flickr@manhhai

胎盤約莫均重一點五磅,是母親與胚胎交流養分、賀爾蒙、廢棄物後可以丟棄的器官。因此,胎盤也是一種語言——或許還是我們的第一語言,真正的母語。

一日母親下班已晚,走進快打烊的超市想買牛尾、煮順化辣河粉。語言不通,手腳並用,演出牛的角、尾巴,發出「哞」的叫聲。看見如此難堪的母親,那晚,說不出「oxtail」的孩子暗自發誓,以後要為她代言:

凡有必要,我便負責填滿我們的空白、沈默、口吃。我轉換符碼。拿掉自己的語言,換上英語,有如戴上面具,旁人才能看見我的臉,進而,妳的臉。

他替母親打電話給工廠老闆要求減班,也照著「維多利亞的秘密」目錄打電話幫她訂胸罩。

多年後,小狗與王鷗行身影重疊,成了比絕大多數人,甚至是以英語為母語者,更能精熟使用這個語言的人。並以英語為母親寫下這本書,Dear Ma, I am writing to reach you—even if each word I put down is one word further from where you are.(親愛的母親:我書寫,是為了接近妳,雖然我每寫下一字,跟妳就多了一個字的距離。)

1975年西貢陷落的難民船上載滿了兒童。 圖/美聯社
1975年西貢陷落的難民船上載滿了兒童。 圖/美聯社

他也寫移民的貧窮,寫母親的工作如何不是工作,而是耗損。「妳的手非常醜惡——我恨讓它們變成如此的一切。我恨他們代表了夢想的破碎與懲罰。」玫瑰在美甲店工作,小狗和其他親戚孩子也在那成長。他的表哥因為長期吸入有毒氣體而患上氣喘。

我們可能說,我不會待太久,我會找到一份真正的工作。但更多時候,我們在數個月甚至僅數星期便頭低低,夾著紙袋包著的美甲用具,回到這裡。⋯⋯,一個新移民不到兩年,就能明白美甲坊到頭來只是美夢化成冷硬知識的存在——不管有沒有美國公民身份,你都會以一身美國骨頭醒來:痛,毒,低薪剝削。

十四歲那年,他找到第一份工作,在郊區的菸田,高度勞力密集,高風險。也是在那裡,他學會了母親在美甲店裡的乞討工具——抱歉。他說,抱歉等於貨幣,提醒對方「我在你下面」,污損自己,有錢可賺。只是,他在菸田不說抱歉,而說西班牙語的「羅先多」,經過主管,羅先多;缺工一天,羅先多。致歉聲中討口飯吃,王鷗行說的其實更像是「身為貧窮的移民,羅先多」。

音樂劇《西貢小姐》中,描繪當時人人抱持著美國夢、最後對美國的豐滿夢想卻落空的橋段...
音樂劇《西貢小姐》中,描繪當時人人抱持著美國夢、最後對美國的豐滿夢想卻落空的橋段。 圖/《西貢小姐》劇照

▌崔佛的存在:性傾向與藥物濫用

小說裡,小狗與男友崔佛的相戀段落極為動人。崔佛是菸田老闆的孫子,為了躲避伏特加酒鬼老爸才來打工,炙熱的夏日,兩個男孩在汗水淋漓間相遇。小狗寫下身為一個酷兒,如何因為被崔佛需要而感到真實存在,進而將自己化為門檻,一次次讓崔佛踩過。他在崔佛身上學習到臣服的力量,他臣服於崔佛,卻像掌控了他。他們做愛,他描繪自己含住崔佛的陰莖時,如放風箏,成了那條牽住一切的線。

小狗筆下的崔佛是個鄉下的紅脖子硬漢。他會把手伸進女孩下部,再把她的內褲丟進湖裡;他打獵,一次給獵槍填兩顆紅色子彈,牛仔褲滿是鹿血。他是肉食性動物,可是,他卻從不吃小牛肉,那是娃兒小孩,是柔軟的東西。大老粗外表下,小狗看見了他纖弱的心。

對於性傾向,崔佛似乎比小狗更困窘:

「崔佛後來在灰色清晨現身門口,抱著頭。他說,我不想啊。他在喘氣。他的頭髮抖動。模模糊糊。他說,拜託,告訴我,我不是。他雙手握拳指節猛敲嘴唇發出不,不,不的聲音。你往後退了一步。他說,拜託你說我不是,我不是,死玻璃。我是嗎?我是嗎?你是嗎?」

小狗向母親出櫃那天,母親吐了,並慎重地以他曾有個胎死腹中的哥哥為秘密交換。原來對母親而言,身為同性戀,是如同曾經放棄一個孩子的生命般,那樣沈重的秘密。

而崔佛最終死於海洛因加芬坦尼過量。王鷗行在書中描述小狗與崔佛嗑藥的過程,以及普度藥廠如何花了數百萬美元廣告費,遊說醫師疼始康定這種止痛藥很安全,卻在之後造成使用者的全面成癮及後續的藥物濫用問題。而他將這份對資本主義的憤怒藏進可口可樂裡:

城市勃動閃爍。崔佛猛地自情境抽身,說:「幹他媽的可口可樂。」我也說:「耶,終生雪碧,去他的。」那時我並不知道可口可樂與雪碧來自同一家王八蛋公司。不管你是誰、你愛什麼、你的立場如何,到頭來,都是可口可樂。

 圖/王鷗行IG、美聯社
圖/王鷗行IG、美聯社

▌「媽,我們孕育於美」

王鷗行在一場新書分享會中,提到他自認成長於一個「夢想分崩離析」的世代。美國夢沒有發生,他在兩歲時移民美國,迎來的卻是 2001 年的九一一事件,與 2008 年的金融海嘯。外表嬌小、聲音陰柔的他非常迷人,卻長年在種族與性別氣質的歧視下成長,相信這些都是刺激他動筆的理由。

當然,他最主要還是為了靠近母親而寫。在書中,他揭示蘭與玫瑰活在戰後的陰影下,時常產生幻覺,愛與暴力於是同時並存。而她們仍在身體與靈魂幾近破碎的情況下,將一生奉獻給勞動,換取了他讀書的空間。只是,他似乎也在這個過程中,離她們越來越遠。

王鷗行宣稱這是一本小說,其中真實/虛構之間的比例有多少,讀者難以得知。他只說,不強求母親能讀,甚至能懂,因為他知道閱讀與寫作是特權,而他已享受太多。也或許,他花了上萬字篇幅,最想讓母親知道的,不過是這一句:

長久以來,我說我們生於戰爭。我錯了,媽,我們孕育於美。

 圖/美聯社
圖/美聯社


《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作者: 王鷗行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1/3/5

內容簡介:史上最年輕艾略特獎得獎詩人王鷗行的首部小說。主角「小狗」年幼隨家人從越南移居美國,面對陌生的土地和陌生的語言,母親教導他維持低調隱形,以保安全。十多年過去,已成為作家的他某天被母親問到:「作家是幹什麼的?」於是他決定為不識字的母親寫一封信。信中款款回溯他與母親以及外婆三人相依為命的童年往事,他出生前的家族史,以及,他個人祕密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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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芷儀

陳芷儀,政大傳播所畢,耳草人內容工作室負責人。長年以文字為生,文章散見於 BIOS monthly、VERSE、釀電影等媒體。https://www.chihyi.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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