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羊的牧羊人「強巴先生」:藏人難民中心裡的羊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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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羊毛,神情飛揚的強巴先生。
文.攝影/尹雯慧
大吉嶺難民自助中心成立一甲子以來,羊毛製品做為最主要的經濟來源,在諸如毛衣、鞋襪、毛帽等此類品項的生意式微之後,藏式傳統地毯在難民中心第二代經營者——凱度頓珠(Khedroop Thondop)所採取的零售策略中,地位更顯重要;迄今,中心的日常營運成本仍主要依靠地毯收入來支撐。
全球疫情未起之前,定居台灣的凱度先生通常定期返回大吉嶺,監督中心裡的事務運作。而不在大吉嶺時,他除了藉由網路「雲端」管理,更必須仰賴中心的幾位資深幹部,協助處理各個部門的業務;其中一位,是表情肅穆,總是憂國憂民的強巴先生。
在拉薩度過童年時光的強巴先生,其實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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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巴先生管理的毛線球倉儲室,不同顏色的毛線球分區擺放。
每次我前往位在地毯工廠二樓的辦公室兼存放毛線的倉儲室,去找他閒聊時,他深陷在木椅裡的細瘦四肢與軀幹,就會像春天來臨時抽出新芽的綠枝,從角落暗處愉悅地伸展出來,然後給我一個充滿皺紋但欣欣向榮的笑臉。
「札西德勒」是我們一貫的開場白,在藏文中代表著祝福的意思。接下來不管我的提問是什麼,他都能岔開話題,不停地往自己想說的方向,直直傾斜而去。
提起在故鄉的短暫生活,強巴先生其實是一個在動盪時代下,目擊家國滅亡的見證者;他經歷過中國軍隊佔領拉薩時期,強佔民宅、糧食短缺的歲月;他眼見飢餓士兵為了食物,在藏人最神聖的大昭寺旁的八廓街轉經道上,以長矛屠殺所有看得見的狗群;他聽見部隊轟炸羅布林卡,四處竄逃的人們的哭喊,目睹軍隊隨意抓捕僧侶以及反抗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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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中國人民解放軍入侵拉薩,十四世達賴喇嘛自西藏流亡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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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4月,藏族僧侶被中國人民解放軍包圍,在一次未成功的武裝起義反抗中國統治之後,放下了武器。
經常為往來貿易商隊烹煮三餐的母親,因為工作之便,與商隊關係頗為親近,在他們的協助之下,輾轉得知前往噶倫堡的逃亡路線,於是決定帶著年邁的外祖母,當時年僅八歲的強巴先生和他的弟弟,以及兩個年輕的阿姨與她們的孩子,一起踏上流亡的旅程。
從拉薩到日喀則,再經由錫金進入噶倫堡,後來抵達德里,最後還去了達蘭薩拉;一路步行橫越千里,身無分文又語言不通,還拖拉著一大家子的母親,帶領著家人在絕境裡,一步一步走向新的可能。
雖然外祖母是貴族後裔,不過家道中落之後,她珍藏的珠寶首飾早已在出逃前用罄,他們在逃亡路上幾乎一貧如洗,連最引以為傲的貴族姓氏都拋棄在沿途膽戰心驚,小心閃避的殺戮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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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毛原料儲藏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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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織地毯使用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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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為羊毛去除雜質的老人家,身旁堆滿了羊毛原料。
1970年代的難民中心,正是人口激增的時期,那時各個工作坊的業務量正是起飛階段,強巴先生正好遞補了管理羊毛倉儲的工作,負責物流登記。
他自己設計登記表格,方便統計使用與追蹤工作進度,這套系統沿用至今,是他十分自豪的發明。自從電腦中心設立之後,強巴先生更把這套系統電腦化(其實就是把原本的紙本表格用excel歸檔整理),後來同時也負責管理電腦教室的強巴先生總是保管著鑰匙,在電腦課程結束之後,總是大門深鎖的教室裡,通常除了他之外,幾乎沒有見過別的使用者。
「我在這個地方工作已經48年,就是這個位置。」
他指了指那張看來與他年紀相互呼應的木椅;他們幾乎沾染了同一種古老的顯影劑,透過時光映照著彼此多年來留在身上的滄桑皺褶。
雖然他與中心經理和其他兩位在辦公室的大秘書,是凱度先生麾下主要的管理層級幹部,不過,強巴先生身上並不具備其他主管那種悠遊在優渥生活裡,層疊堆砌出的一股輕鬆寫意。當他眉頭緊蹙,聲音細如蚊蚋地從嘴裡吐出「我們應該要得到公平的資源分配,但這裡是不公平的,我常感到很沮喪。」這些平常閒談裡比較不輕易出現的話題時,他臉上的皺紋似乎便又更陷進去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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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泡過煮沸染劑的羊毛,撈起瀝乾水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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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屋頂晾曬剛染好顏色的羊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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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屋頂晾曬剛染好顏色的羊毛。
權力結構中心如果是一道圍繞著利益旋轉的熱帶氣旋,強巴先生顯然早就已經在各種環境引力拉扯下,被狠狠地拋諸邊緣地帶,漸漸地成為可有可無的存在。他每每沈浸在舊時懷想時,生活落寞的鱗片才會從支吾的話語中,一片一片剝落,顯現迴光返照的朝氣。
如梭的光陰陳釀了強巴先生對往事侃侃而談的超能力,和羊毛一起度過大半人生的他,已經是少數對難民中心整個羊毛地毯的生產流程,暸若指掌並且親身參與過的元老級人物。
從前往產地拉達克採買羊毛原料,然後千里運送回大吉嶺,再統整交付印度工廠清洗、去除雜質,之後分發給紡毛線部門的員工,將毛線捆捲成型,接著根據編製地毯圖案的需求,派工給染坊的員工,將毛線進行染色。最後,登記羊毛使用數量並追蹤工作進度。
每道環節他都曾站在第一線南北征戰,甚至,連中心現在仰賴的現代專業羊毛染色技術,都還是他與幾位年輕師傅在創辦人朱丹女士的支持下,前往孟買的一處實驗室受訓,再帶回中心的染坊教授給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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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紡毛線的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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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毯工廠裡的工作人員正在編織傳統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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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使用的木製紡毛線機,堆疊在架上。
在我離開大吉嶺前,強巴先生都還是個日日坐鎮在倉儲室分配毛線球用量的「大掌櫃」,但不久前,我聽聞他已辭去這份工作,在家養老。
離不開難民中心的原因除了年邁與習慣,更重要的,是因為外面世界的生活已經昂貴地負擔不起。
關於貧窮,他曾經舉過一個例子,讓我印象深刻。他說:
「對我們而言,肉饃饃就像是放在櫥窗裡展示用的精品,只能看不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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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民中心對遊客開放的展示零售店。
尹雯慧
進入北藝大文學跨域創作研究所,正在劇場表演與文字影像創作的山徑裡,匍匐前進中。曾入選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文化部「台灣詩人流浪計畫」…等獎助。兩度獲得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報導文學獎。玉山文學獎報導文學首獎。七度入選Sony Istagram 全球攝影大賽優勝作品。獲得「2018國家地理雜誌全球攝影大賽」。入選2015及2017台灣年度詩選。著有報導文學集《謎途:流亡路上的烏托邦》與攝影詩集《無邊之城》。 ▎作者專欄:尹雯慧@轉角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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