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裡的醫生尼瑪小姐:在大吉嶺難民中心見證一場藏族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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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瑪小姐與她的新郎。圖為新郎正接受親友獻上哈達與祝福。
文.攝影/尹雯慧
自從數年前在達蘭薩拉(Dharamsala)參加過一場前政治犯友人的簡單婚禮之後,再次收到婚禮邀請,便是年輕且曾來台灣攻讀醫學專業的尼瑪小姐。她是大吉嶺難民自助中心目前唯一,也是當地少見的女性牙醫。
初次造訪大吉嶺難民自助中心時,我自德里搭乘火車,途經瓦拉納西(Varanasi)、加爾各答(Kolkata),一路迢迢千里至西里古里(Siliguri);此地隸屬西孟加拉邦,是從各地前來的旅客,準備到大吉嶺的交通樞紐重鎮。無論搭乘飛機、火車抑或巴士,最後都必須在此轉乘計程車,或與當地人共乘小巴上山。
由於在加爾各答的民宿遭到惡名昭彰的床蟲(bed bug)攻擊,帶著滿佈紅腫咬痕的兩隻手臂,我滿心熱切地奔往難民中心;那裡的附設診所自1961年創建,迄今仍在營運。
費盡千辛萬苦抵達座落群山環繞的目的地時,我並未如願見到醫生本人。近年因為就診人數日益減少,診所內已無日日常駐的醫生,而改成每週定期來訪。錯過醫生會診時間的我,當時的救星是在難民中心擔任護理員多年的德吉姊姊;她當晚冒著大雨帶著止癢藥膏來訪,讓我得以暫時解除身體上的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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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孟加拉邦,是從各地前來的旅客,準備到大吉嶺的交通樞紐重鎮。無論搭乘飛機、火車抑或巴士,最後都必須在此轉乘計程車,或與當地人共乘小巴上山。
為了感謝德吉姊姊,數日後我帶著甜點前往難民中心在大吉嶺市區的辦公室大樓附設醫院;她在這個由西孟加拉邦政府透過大吉嶺山地事務處秘書處(Hill Affairs Branch Secretariat, Darjeeling)捐款成立的病理學實驗室和X光放射室工作。不過,聽說她不久前已去職,前往錫金與女兒同住。
從難民中心步行到鎮上,是一段連續陡升的上坡路段,腳程快的話,大概15到20分鐘就可以走到大吉嶺市區。汽車行走的那條主要道路雖然較為平坦,但必須繞上好一大圈,花費的時間要多上兩倍。
那時她正專注在手邊的工作而沒注意到走進門的我,裡面很安靜,有一些非常細微的交談聲從右方的房間裡傳出,我循聲看去,虛掩的房門裡,有一般牙科診所裡常見的診療檯與器具櫃。我想起這間2000年10月開始營運的牙科診所,興辦經費除了中心自行籌措,有部分來自一位法國的贊助者──Simon Idelman博士,成立後也陸陸續續有來自國外的醫生造訪;而尼瑪小姐即是在此服務的專職牙醫師。
曾經在台中中山醫學院就讀的她,身材嬌小,戴著一副厚重眼鏡。談起台灣的求學經驗,躲藏在眼鏡後的雙眼顯得晶燦有神。雖然她的中文會話程度頗佳,不過要應付繁重的醫學院學業顯然還有相當差距。完全無法中文讀寫的尼瑪小姐幸運獲得中山醫學院特准以英文參加考試,「如果不是老師同意讓我用英文考試交作業,我大概一輩子都畢不了業。」後來一起吃甜點聊天時,她曾笑著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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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吉嶺,能從窗戶上看到甘城章嘉峰的倒影。
遠赴異鄉深造,因而結識許多來自不同國家的同學朋友,對於尼瑪小姐而言,文化衝擊下帶來的反思與開拓經驗視野是她最大的收穫之一。迥異的生活環境宛如一個大型的好奇心培養皿,什麼都新鮮,什麼都想嘗試。她是台式珍珠奶茶的忠實粉絲,也對滷肉飯毫無抵抗能力。課餘之暇會到逢甲夜市逛街,偶有假期也和同學一起到台灣其他城市旅行。
那天下午,她興奮地向我展示著醫學院同窗好友寄來的婚宴通知,談起婚禮儀式,她緋紅的臉頰顯得十分神往。然而,對於她私人感情生活,無論我造訪多少次,仍然一無所知。
在櫛比鱗次、彷彿人造蜂窩狀的中心宿舍社區長大,大部分的人都明白這是個八卦傳輸系統十分發達的地方,哪家稍有風吹草動,哪處有什麼新鮮話題,透過我始終霧裡看花的人體無線網路驚人的傳送速度,馬上就人人皆知。在難民中心裡,緊密與疏離是兩個維持人際關係表面張力平衡不被破壞的孿生要素;想要在這個群體中無聲地和諧共存,就不能不深諳其中道理。
尼瑪小姐在我面前,完美地示範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境界;對於外在大環境似乎什麼都能分享,對於涉及個人隱私的小領域,則若有似無地悄聲迴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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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難民中心的新郎與其親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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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宴場地以色彩繽紛的布條佈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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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宴主廚。
於是,當我接到她的婚禮邀請時,難掩心中詫異;因為事前毫無任何蛛絲馬跡可循,保密工作滴水不漏。婚禮的地點選在難民中心附設學校的禮堂,那是整個中心最大的室內場地,很適合用來舉辦大型活動。面對終生大事,雖然藏人通常也須透過占卜擇定佳期,不過大抵而言,婚禮一般都會選在藏曆新年期間舉行;那時正逢許多親友從外地返鄉過節,更添熱鬧。
籌辦婚禮不僅是新人家族的盛事,對難民中心的住民來說,亦是全體動員的嘉年華慶典。尼瑪小姐選擇在此地宴客,「因為大家都在,比較有趣啊」,她說。
雖然她試圖策劃一場「接近傳統文化」的婚禮儀式,不過,在流亡異鄉諸多客觀環境條件的限制裡,許多細節仍能看出力有未逮的痕跡。只是從整個籌備過程與儀式現場瀰漫的熱絡氛圍看來,參與盛會的親友們似乎更著重在:只要能大夥兒湊在一起,歡聚吃喝一頓,大抵也就心滿意足。
其實真的沒有人在乎那些行禮如儀,究竟是否符合傳統古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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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娘房裡也想化妝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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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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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傳統藏裝歌舞的女性親友們。
尼瑪小姐心中擘劃的傳統習俗儀式的實踐藍圖,在有限資源中不得不妥協退讓。就像從台灣學成返鄉的她,即使冀望日後能有機會到國外做短期的學習進修,期待有更多的國外醫療團體與專業人士來訪大吉嶺進行交流,或是到其他大型醫院工作,接觸更多的病患,積累臨床治療的經驗…..,種種關於「願景」的想像,由於留學獎助金返鄉服務條款的限制,即使頂著高學歷的光環,「海歸派」的尼瑪小姐提起醫學院同儕畢業後飛黃騰達的發展,以及海外不斷向她招手的深造機會,她也只能惋惜地苦笑著。事實上,不僅不可能到她處醫療機構找新工作,以她目前的薪資根本無法支付到海外參加國際學術會議或交流的昂貴旅費。
如今,終於如願邁入家庭生活的尼瑪小姐,和一般「夫唱婦隨」的藏式家庭結構不同的是,她的先生將會在婚禮後,隨著她暫時定居大吉嶺。無論這是否只是她職涯生涯發展的權宜之計,與並無家人奧援的夫婿相比,有移居美國的姊姊作為經濟後盾,以及自身醫學專業背景的支持,尼瑪小姐在婚姻生活裡,顯然比起許多經濟弱勢的女性同儕要更具優勢。
對於未來,她似乎並不迷惘。
「我想,我不會一輩子待在這裡。」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她就曾對我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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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窄仄房間著裝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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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哈達祝福的新娘。
尹雯慧
進入北藝大文學跨域創作研究所,正在劇場表演與文字影像創作的山徑裡,匍匐前進中。曾入選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文化部「台灣詩人流浪計畫」…等獎助。兩度獲得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報導文學獎。玉山文學獎報導文學首獎。七度入選Sony Istagram 全球攝影大賽優勝作品。獲得「2018國家地理雜誌全球攝影大賽」。入選2015及2017台灣年度詩選。著有報導文學集《謎途:流亡路上的烏托邦》與攝影詩集《無邊之城》。 ▎作者專欄:尹雯慧@轉角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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