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織流亡藏人的孤寂歲月:遺落塵世的大吉嶺難民自助中心
© 尹雯慧
位於大吉嶺的藏人難民自助中心,紡毛線部門只剩下三位奶奶,偌大的空間顯得十分空蕩。
文.攝影/尹雯慧
為了觀察流亡藏人在北印度的主要經濟活動——羊毛貿易,我來到位於喜馬拉雅山麓,希瓦利克山脈(Siwalik Hills)的大吉嶺(Darjeeling)。
平均海拔約2,100公尺的昔日英國殖民時期的避暑勝地,並不只有全球名聞遐邇的紅茶,在距離主要市區約莫20分鐘車程,一處佔地約四英畝,名為「Hill Side」的小型莊園處,有一個由達賴喇嘛二哥,嘉樂頓珠(Gyalo Thondup)的夫人——朱丹女士所創建的,大吉嶺難民自助中心(Tibetan Refugee Self-Help Center)。自1959年10月2日創辦迄今,近60年來為這個地區的流亡藏人提供了庇護、衣食、醫療與教育,目前仍然持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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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朗日照下的世界第三高峰──甘城章嘉峰(Kanchenjunga),豔麗無比。
被迫式的遷移,往往具有更深層而複雜的因素驅使著人們走上流離的道路。因為1959年中國共產政權在圖博(西藏)境內的侵略戰爭引發的逃亡潮,讓數以萬計的藏人跨越中印兩國綿延千里且爭議不斷的邊界,湧向印度,並在印度當局的同意之下,於不同省份地區建立起流亡藏人的屯墾區。
來到大吉嶺的圖博流亡難民,主要是從錫金(Sikkim)進入,少數來自拉薩、日喀則和安多,持續增加的人數在1970年代達到最高峰,到了1980、90年代,人口開始逐步穩定遞減。
作為最古老的難民中心之一的大吉嶺難民自助中心,在流亡社區裡具有指標性的意義。它和印度南方以務農為主要經濟活動來源的藏人屯墾區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後者是由位於達蘭薩拉(Dharamsala)的流亡政府與印度政府要求下所建立,而大吉嶺難民自助中心則是獨立運作,並不接受流亡政府直接管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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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毯工廠的阿姨們正在將毛線球分類,兩位師傅正在合作編織一張大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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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高處俯瞰難民中心,幾位老人家坐在陽光下享受日光浴,屋頂上白色的英文字樣十分顯眼。
「自助」的概念,一開始便由朱丹女士所提出。她明白仰賴外界捐助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讓人民靠自己的雙手打造可見的未來願景,才是可靠的長久經營策略。以當時難民生活文化背景的思考角度切入,尋找符合市場獲利的商業活動項目,她認為,同時能兼顧保存傳統又能販售營利的圖博工藝品製作,是當時最好的選擇。許多在家鄉務農的第一代流亡者透過訓練習得一技之長,可以免於只能屈就低階勞力工作的薛西弗斯式的永恆困境。
另外,若沒有足夠的生產力投入工藝品的製作,中心將不會有足夠的收入來支撐營運。而且,在圖博文化裡,製作工藝品的大師通常要經歷長期學徒制的嚴格訓練與美感鍛鑄的過程,原本就屬於少數,當時能逃離戰火順利來到印度者更是屈指可數。延續傳統藝術的製作技術命脈,成為難民中心隱而未顯、卻是最重要的時代使命之一。
於是,中心開設了包含傳統圖博地毯、木雕、皮革、傳統服飾、唐卡繪畫藝術、人偶製作和各式羊毛織品等等不同技藝的工作坊,其中又以地毯工廠的產品為最主要經濟來源。以地毯工廠為例,新進員工必須接受為期6個月的訓練,每日工時為8小時,工資採按件計酬制。這些產品曾經外銷至全球40個國家,如果在全盛時期訂製一張地毯,等上一年半載是司空見慣的必要過程。不過,近年人口逐年外移加上長者日漸凋零,彼時盛況已不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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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坊的員工正在滾水中攪拌毛線,讓顏色順利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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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天氣晴朗,在屋頂晾曬染好顏色,經過清洗的毛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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捲好的毛線球被暫時堆置在角落,靜靜地等待著。
早期因為物質匱乏,透過長途跋涉,翻山越嶺而來的流亡者普遍存在營養不良、水土不服乃至各種大小疾病侵襲的問題。面對移居此地的大批難民,除了提供基本的衣食住所,醫療是最為緊要且棘手的工作。自1961年起,透過美國救濟服務處(American Relief Services)的協助,在此地成立了「微型醫院」,從原本的小型醫務室規模,逐漸發展成為具有20個床位的診所;醫療團隊的編制通常是一名合格醫師、兩名護士再加上一些助手。
當時除了提供基礎的諮詢與治療,亦有其他的醫療項目服務如血液檢查、結核病檢查、疫苗接種以及產前和產後護理等。草創初期藥品多仰賴外界捐贈,由於當時人民普遍貧窮,早期僅酌收象徵性的小額掛號費,後來因為捐贈數量日減,考量營運成本才開始調整金額。這個診療中心不僅對難民中心居民的健康維護至關重要,影響範圍亦向外幅射至周邊山區裡的許多偏遠聚落。
此處的佔地面積並不大,三棟木造建築(每棟大約兩間國小教室面積)就包含了診療室、等候室、藥局、病房、醫護人員宿舍以及廁所浴室等設施,稱得上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只是如今除了診療室與藥局偶有運作,其餘空間已近乎完全閒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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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廁位置太遠,選擇在走廊一隅洗漱的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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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正在拉線準備編織邦典(圖博已婚婦女穿戴的圍裙,色彩多鮮艷,阿姨身上那條即是)。
曾經同時收容超過千人的難民自助中心,其有限的居住空間分配,是以對中心具有「生產力」作為指標;想要擁有一個免費的房間,必須為中心工作,無論在哪個部門。可分得的房間大小不一,不過,所有的起居生活基本上都在同一個空間完成。
一張鋪上傳統地毯樣式的木床,平日是休憩座椅,吃飯時兼具餐桌功能,到晚上棉被一攤開,就變成眠床。最常見的家居擺設通常是兩張木床,一張木桌,經濟條件好一點的會有電視櫥櫃或是電冰箱,廚具食器放在懸釘於牆壁的鐵架上,下方就是料理台。並不高挑的天花板會有幾條繩線左右交叉,用來懸掛像是毛巾或者風乾牛肉之類的食物。對於狹窄空間的高效利用,中心裡每戶人家都有自己的收納哲學。
人與人之間因為過於緊密的生活場域,而難有隱私可言。所有的窺探都能輕易地發生在方寸咫尺之間,於是人們很擅於將真正的意念與慾望,深藏在所有善意惡意都無法探勘的意識深處。所謂的真相,是被嚴密禁錮在難以脫逃的思想囹圄,只有擁有真相本身的主人,才持有那把解鎖的神秘鑰匙。於是,在難民中心裡,幾乎所有的消息都是公開的話題,但是,有更多不可言傳的秘密,環繞在所有人的心底,讓每個人都成為一座與世隔絕的靈魂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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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一邊工作一邊用手機追劇,手機近年來已成為老人們的最佳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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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和不能回家過年的孩子講電話的奶奶,神情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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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縫部門的爺爺之一。
目前難民中心交由嘉樂頓珠長子——凱度頓珠接手經營,為了開闢新的經濟來源,他已在中心推動「溫室蔬菜栽培與果樹種植計畫」,管理階層期待這項新計畫的收入,可以為中心未來發展帶來新的契機;雖然,並非人人都樂觀以待。
耳聞計畫多時之後,我後來終於在距離中心診所的上方不遠處,看見了數年來「只聞樓梯響」的溫室實體建築,矗立在山坡地上。半圓長條形鋼鐵支架的結構覆蓋以半透明採光的材質,據說造價不菲,風格新穎突兀,從遠處看去與中心老舊斑駁的建築群,頗為扞格不入。
走進溫室,我看著長長菜畦中,間或夾雜著野生蘑菇,肥美豐碩,生長的態勢比起弱不禁風的菜苗,看來更像溫室裡的主角。雨季裡,什麼都長得很恣意,彷彿任何植物都能穿牆而出,只有希望像是一株落了地才發現沒有根的花,哪裡都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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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正式開始種植蔬菜將近四個月的溫室,野生的蘑菇似乎比蔬菜的生長情況好得多。
尹雯慧
進入北藝大文學跨域創作研究所,正在劇場表演與文字影像創作的山徑裡,匍匐前進中。曾入選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文化部「台灣詩人流浪計畫」…等獎助。兩度獲得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報導文學獎。玉山文學獎報導文學首獎。七度入選Sony Istagram 全球攝影大賽優勝作品。獲得「2018國家地理雜誌全球攝影大賽」。入選2015及2017台灣年度詩選。著有報導文學集《謎途:流亡路上的烏托邦》與攝影詩集《無邊之城》。 ▎作者專欄:尹雯慧@轉角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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