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害死了330個中學生?俄國貝斯蘭慘案,15年前的血腥開學日
文/湯鈞佑(The Glocal研究員)
「這麼多年過去,政府和國際組織有無數的調查小組,但直到現在還是沒有人能告訴我,到底誰該為此事負責?」一名「貝斯蘭」受害者家屬,這樣對記者表示。
2004年,俄羅斯發生震撼國際的「貝斯蘭人質事件」(Beslan School Siege)。這起發生於校園的人質危機,當時有近1,200人遭到車臣武裝份子劫持、至少330人殞命,且大多都是學生。
2019年,適逢俄羅斯「貝斯蘭人質事件」15周年,諸多國外媒體特別製作專題,試圖拼湊當年慘案原貌。採訪當年受害者家屬、第一線記者與彈藥專家的紀錄片《永遠的第一中學》(ШКОЛА НОМЕР ОДИН),也於月前在Youtube上線,再掀討論——15年前,貝斯蘭校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15年後,真相究責業已告終了嗎?
▌開學日的永別:貝斯蘭人質事件
貝斯蘭事件發生於北奧塞提亞共和國的第三大城貝斯蘭市(Beslan)。北奧塞提亞共和國是俄羅斯聯邦下的一個自治國,因為地理上與車臣共和國接壤,長久以來因車臣武裝分離主義,亦騷動與攻擊事件不斷。
2004年9月1日,是貝斯蘭第一中學的開學典禮,許多家長與學生都前往參加。但在上午近10點左右,30餘名頭戴面罩的車臣武裝份子,卻突然闖入校園,以槍械和炸彈威脅,挾持當時正參加典禮的師生與家長們,並將他們關入周圍佈滿炸彈的校內體育館,作為人質。
在體育館內,武裝份子命令全部人質脫去上衣,不准隨意走動,否則隨時引爆炸藥。一個半小時後,歹徒透過人質傳遞紙條,單方面對外提出要求,同時警告軍警切勿冒然攻入體育館,若想談判,只許透過特定人士傳遞消息。而這批武裝分子的要求是——俄羅斯軍隊立即從車臣撤軍,終止對車臣的侵略。
經過警匪雙方多次協調,歹徒在第二天先釋放了部分人質,並於9月3日下午終於同意救難人員進入體育館搬運部分人質遺體。然而,體育館內的2枚炸彈卻突然於此時爆炸,受到驚嚇的其他人質也趁亂向四散竄逃,武裝份子與俄國軍隊隨即展開混戰,火光四射直到晚上11點才平息。
根據俄羅斯檢察總長辦公室資料,此次事件罹難者共330人,其中包含172名兒童。但全案仍有各種疑點的貝斯蘭事件,卻未就此了結——誰該為慘案負責?俄羅斯政府是否失職、掩蓋過錯?車臣武裝分子悲憤追求的又是什麼?
▌悲劇的源頭:俄羅斯與車臣衝突
自蘇聯時期以來,克里姆林宮對車臣地區嚴格執行蘇聯化政策,推行俄語運動,同化少數民族。二戰中期,史達林更曾以「出賣祖國」、「投靠德國法西斯」等理由,將車臣人驅逐到中亞與西伯利亞等地勞改。
蘇聯末期,俄羅斯總統葉爾欽為了與蘇聯總書記戈巴契夫爭權,提出了「人民應盡力爭取主權」的口號,為車臣民族主義思想開了一扇窗。1991年10月,時任車臣共和國總統的杜達耶夫(Dzhokhar Dudaev)登高一呼、宣布車臣獨立。儘管此刻的葉爾欽,因為不願背上分割國土的罪名,始終拒絕承認車臣的獨立地位,但蘇聯時期曾被刻意限制的伊斯蘭信仰,也重新在車臣活躍起來,更被用做民族運動的基本精神。
「消滅、驅趕異教徒並進行聖戰」、「為國家犧牲的人可以上天堂」等思想在車臣社會中不斷蔓延,更讓極端勢力萌發「大伊斯蘭共和國」的想法。1999年8月,車臣武裝獨立勢力入侵達吉斯坦共和國,觸發了第二次車臣戰爭。俄羅斯政府為「維護領土完整」於是決定出兵車臣,直到2009年才正式宣布終結車臣戰爭。
貝斯蘭事件可說是俄羅斯與車臣之間,長達10年戰爭衝突下的慘劇惡果。
▌誰該為貝斯蘭慘案負責?
事實上,在貝斯蘭事件發生的前一周,警方就已接獲民眾通報,有可疑人士在市區群聚。甚至在8月31日下午,俄國內務部就得到情資,恐怖份子或將在隔日有所行動,時任內政部長努爾加利耶夫(Rashid Nurgaliev)亦致電地方政府,囑咐應加強巡邏學校與公共場所,但這命令不僅沒有得到落實,就連事發當天應該在貝斯蘭中學附近巡守的員警,都被分派至數公里外執行任務。
事發當下,雖然中央立刻派出了阿爾法反恐部隊(Alpha Group)、格魯烏特種部隊(Spetsnaz GRU)等精良武力與當地警方合作,不同單位間卻各自為政,使得搶救行動無法及時協調戰術,在學校發生大爆炸、武裝份子開始掃射民眾後,才匆忙出擊。
政府對於訊息的刻意封鎖,也造成民眾的恐慌。曾參與當時報導的外媒表示,由於遲遲等不到官方聲明,記者們到處尋找題材,反而使得真假不一的新聞在電視台不斷播放。而報導中所透露的指揮部根據地,軍警佈署以及人質身分等資訊,雖然為民眾稍來消息,但也間接為恐怖份子提供情報。
家屬與居民在各家媒體雜亂的播報中,情緒愈發焦急。當歹徒終於開放救難人員進入校園後,警方在外圍鬆懈的警戒線,也使得部分心急的民眾甚至直接衝入被封鎖中的學校。甚至有激動的民眾帶著槍械、試圖衝入體育館向恐怖份子開火,使得綁匪誤認軍警已然進攻,遂開槍掃射人質。
此外,官方公布的「330名罹難者」,這項數據長年來也被質疑;根據美國「智庫詹姆斯頓基金會」(The Jamestown Foundation)統計資料,死亡人數恐逾500人。
▌《永遠的第一中學》
今年9月,在俄羅斯向來以自由派、勇於針砭時事聞名的《新報》(Новая газета),在Youtube平台發布了名為《永遠的第一中學》的紀錄片,嘗試透過當年貝斯蘭事件受害者家屬、第一線記者、彈藥專家等人的採訪,為這起慘案提供有別於官方聲明的詮釋角度。
受難者家屬於影片中控訴,當居民們衝入體育館開火,場面混亂之際,維安部隊不僅沒有設法穩定歹徒與民眾情緒,反而選擇以坦克、手榴彈等強大火力與恐怖份子直接拚搏,絲毫沒有顧慮當時仍在體育館的人質,造成許多無辜的生命在槍戰與倒塌建築中喪生。
片中揭露,9月1日中午,歹徒扔出紙條表達訴求時,同時留下自己的手機號碼,但當紙條傳到俄方談判人員手上,並撥打電話接觸時,已經過了整整5小時。恐怖份子甚至在通話中聲稱,因為一直沒有接到政府的來電,已經處決了30位人質作為報復。
「出動軍隊的目的是鎮壓恐怖份子,根本不是為了解救人質。」《永遠的第一中學》如此評論當時的政府作為。儘管克里姆林宮在校園被車臣武裝分子入侵佔據後,立刻派遣武裝部隊,卻遲遲不願與歹徒溝通,錯失大把營救的黃金時間。比起拯救人質,官方更在意如何藉此事圍剿歹徒,並向車臣人民宣示:莫斯科對分離主義絕不寬待。
▌貝斯蘭所激起的政治漣漪
當年貝斯蘭事件發生後,普丁迅速解除北奧塞提亞共和國內政部長、俄羅斯參謀總長、內衛部隊總司令等相關反恐官員的職務。該年年底更組織議會通過修正案,將俄羅斯聯邦各主體的行政長官改由國家元首提名人選,再交由當地選舉產生,藉此加強國家與地方體制的一致性,並取消俄國議會地方選區代表,議員只得按照政黨票比例組成,以確保執政黨提案可順利在國會通過,試圖緊緊掐住地方的抬頭勢力。
此外,普丁亦設立公眾院(public chamber),原意為創造政府與民間溝通平台,鼓勵民眾組成社區糾察隊,一旦發現任何可疑事件,便立即通報軍警系統。然而,公眾院不僅監督社區治安,其實也監視著地方官僚與社會團體,讓政府在社會各角落無孔不入地滲透。
透過貝斯蘭事件,可發現該慘案毫無保留地暴露了俄國政府防堵恐怖主義的缺漏。事發後普丁亦雷厲風行由政策面建構反恐情報網,但這些改革也引起了兩極的評論:支持者對俄羅斯安全機構的整頓表示肯定,而反對派則批評普丁不過是藉著貝斯蘭事件,鞏固自己的獨裁政權。
▌尋求真相的「貝斯蘭母親」們
究竟誰該為此悲劇負責?2005年,俄羅斯聯邦檢察部門發布的報告認為,「當局對於貝斯蘭事件並無任何缺失」。得不到答案的傷亡者家屬們於是自組名為「貝斯蘭母親」(Mothers of Beslan)的組織團體,決定狀告歐洲人權法院,試圖透過超國家的國際法庭釐清真相,為自己的親人們討個公道。
2017年,歐洲人權法院裁示:俄羅斯高層在早已掌握恐怖分子計畫內容的前提下,因為不當的處理措施與存在嚴重缺陷的攻堅戰略,導致諸多無辜傷亡,俄國政府必須向406位上訴者們,支付近300萬歐元的賠償金,與8萬多元的法律費用。法院報告更指出,俄國調查單位不僅沒有詳實記錄受害者死因與屍體發現位置,更對專家們提出的現場探勘申請多所阻饒。
「貝斯蘭母親」曾在媒體中表示,比起賠償金,提出訴訟的目的更多是為了找出該為事故傷亡者負責的人。但直到2019年,貝斯蘭事件屆滿15周年,距離歐洲人權法院的裁決也過了2年,俄羅斯政府依舊沒有對這場悲劇提出令人信服的交代,對於人權法院的不具強制力的判決也不打算搭理。
貝斯蘭母親們仍然在等著答案,盼著有人能向她們解釋,那天興高采烈參加開學典禮的孩子們,為何永遠不能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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