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風世代之歌(上)被母國排擠的帝國子民:W for Windrush Generation
倫敦是我心所向 這個可愛的城市
你可以去法國或美國 印度、亞洲或澳大利亞 但你必須回到倫敦
相信我,我說這話胸懷寬大 認識母國我很開心
這幾年我旅遊過很多國家 我卻更想認識這裡 倫敦是我心所向
住在倫敦真的很舒服 因為英國人很和善
他們帶你四處去 感覺宛如百萬富翁 倫敦是我心所向...
1948年6月22日,藝名「基奇納爵士」 (Lord Kitchener) 的艾德溫.羅伯茲(Aldwin Roberts)搭乘「帝國疾風號」(HMT Empire Windrush)抵達倫敦近郊的蒂伯里碼頭(Tilbury Dock),下船時受訪的他,在鏡頭前歡唱這首特別創作的歌——〈倫敦是我心所向〉(London is the Place for Me)——充滿對此城此國的想像與熱情。
和船上其他400多名來自加勒比海的移民一樣,英國是基奇納爵士的「母國」,成長在殖民地的他們,接受的是英國國教會學校的教育,明白各種英國式禮儀和應對進退;當中也有人曾經服役於皇家空軍,景仰帶領國民擊敗納粹德國的國王王后,而退役後,曾四處征戰,看遍千山萬水的這群殖民地軍人,也許不願人生平淡地在島國上度過。這群搭乘帝國疾風號的男子們,響應英國政府的號召,前來協助重建戰後英國。
帝國疾風號,成為整個世代移民潮(Windrush Generation)的象徵。
著名的文化理論家史都華.霍爾(Stuart Hall,1932-2014)出身牙買加,獲得羅德獎學金到牛津大學進修,日後成為伯明罕大學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身為疾風世代的一員,他無法忘記在帕丁頓車站看著同胞們抵達,心想:
他們知道自己要去哪嗎?他們以為自己要去的是什麼地方?
在課本裡、老師口中聽說的英國,究竟是什麼樣子?
可以確定的是,絕對不是他們上岸後看到歷經轟炸、亟待重建的英國。經過多年戰役,英國本土的可居住房屋短缺,公共建設也需要回復,這一切又迫切需要大量男性人力。為了填補戰後的人力缺口,英國政府在1948年通過移民法,授予殖民地人民「聯合王國及殖民地公民」(Citizen of the United Kingdom and Colonies,CUKC)地位,讓先後獨立的殖民地國民可以到英國、定居和工作註1。
在立法之初,或許未能預期的是:這開啟了英國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移民潮。據2017年的統計,在1971年再次修法對移民進行管控前,共有52萬來自大英國協移民就此長居大不列顛。
即使來自前殖民地的國民願意投入戰後的重建,安置他們,卻也考驗著戰後原就稀缺的居住醫療等資源。離開帝國疾風號之後,許多人僅能先棲身於防空洞中,日日提著手提箱,穿戴整齊出門求職。就算找到了工作,要找到願意將房子分租給新移民的房東,又是另一樁考驗。
對於本土的英國人而言,面對短時間內如此大規模的有色人種移民,抗拒和排外的情緒四處可見。很快地,新移民便發現玫瑰色的想像迅速淡去,他們在殖民地認識的那些友善有禮的教師和官員,只是英國人民的一小部分。來到「母國」,面對不同階級各形各色的英國人,未必願意給他們好臉色看。
在加勒比海移民們聚集的倫敦、伯明罕、曼徹斯特等地,明著來暗著去的種族歧視層出不窮。以白人勞動階級青年為主的「泰迪男孩」,更明顯針對非裔家庭挑釁,著名的案例之一,便是1958年的「諾丁丘暴動」。每年8月舉辦的諾丁丘嘉年華,便是在種族衝突之後,希望能夠促進不同文化相互理解的舉措。
隨著時間過去,非裔民眾逐漸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在英國鐵路、大眾交通系統、或是公醫體系中找到工作。他們面對各種敵意,掙扎求生的經過,也化身於影視作品中。例如收視率極高的《呼叫助產士》(Call the Midwife)影集,便在新一季影集中,從虛構的助產士露西爾.安德森(Lucille Anderson)身上,描繪在20世紀五、六〇年代移居英國擔任護士的加勒比海女性們的故事。
即使政府歡迎她們來到英國,填補短缺的護理人力,實際上,她們仍面對來自社區、患者和家屬的歧視。如劇中所演的:質疑她沒有執照、母親們不願意讓她觸摸自己的女兒,如果事情出了差錯,絕對是她的問題。
飾演露西爾.安德森的演員里歐妮.艾略特(Leonie Elliott)直言,她的家人在1960年代自牙買加移居英國,這也增添了詮釋這角色的艱難——「這並不是讓人愉快的事,尤其想到自己的家人可能曾經遭遇類似的歧視,讓我感同身受。」
六〇年代,疾風世代在日常生活中面臨的挑戰仍應接不暇,而見識如此大規模的移民潮和社會衝擊,檢討相關政策的聲浪日起。面對大量移民,當時的保守黨政府祭出手段:自1962年起,僅有已經獲得工作機會並持有「政府核發證明」(employment voucher)的人,能夠合法進入英國,大幅提高移民英國的門檻。另一方面,政府也在1965年首度設立《族群關係法》,意在遏阻時有所聞的種族歧視與仇恨事件。
儘管政府企圖讓英國境內各種族和平共處,對外來移民的敵意卻不是一時半刻可以消融。最著名也最具爭議性的,恐怕是1968年保守黨國會議員以諾.鮑威爾 (Enoch Powell) 在伯明罕發表的〈血河演說〉(Rivers of Blood speech)。
面對日益增加的外來人口,鮑威爾在演說中引述選區民眾向他表達的隱憂:
15至20年內,這個國家手持鞭子的,將是黑人而非白人。
鮑威爾表示英國正在經歷千年以來未曾有的巨變。演說最後,他還引述《埃涅阿斯紀》史詩中的典故,以表達對種族平等法案的不滿:
展望前方之際,我可預期;如同羅馬人,我似乎看到了『台伯河冒起了血的泡沫』。
演講之後,支持和反對鮑威爾的聲音四起,最終使得時任首相希思免除鮑威爾在影子內閣的職務。而「血河演說」中傳達的訊息,亦鼓動了某些極端保守份子攻擊非裔家庭,使得移民家庭人心惶惶。
今年4月,正值「血河演說」50週年,儘管遭受反對和抗議,BBC Radio4特別製作專題,以逐段加上分析的方式,回顧這半世紀前的爭議演說。
今昔對照,英國的確經歷了千年來從未有過的巨變,成了鮑威爾再也認不得的模樣:移民豐富了英國人的餐桌,咖哩和卡巴烤肉成為街頭的尋常風景;當年的疾風世代,還出了家喻戶曉、女王授勳的新聞播報員特雷弗.麥克唐納(Sir Trevor McDonald)。
移民不僅來自大英國協,更有依法自由遷徙、來自歐盟其它27個會員國的國民。除了在各行各業工作,移民甚至能夠代表英國參加奧運,奪得金牌。如果鮑威爾穿越時空看到這幅景象,八成會驚嚇得不得了。
從今日的眼光看來,「血河演說」中所謂「手持鞭子的會由白人變成黑人」,無疑是危言聳聽。即便拜法令之賜,任何人不得基於其種族、膚色、族裔、原生國等理由,被剝奪居住工作、使用公共服務的權力,少數族裔在下議院中的席次僅僅不到十分之一,種族的衝突仍時有所聞。
在這個國家為即將到來的脫歐焦頭爛額之際,也再次提醒人們,鮑威爾雖然已經逝去20年,他的言論所代表的保守主義,仍舊陰魂不散,在相關的脫歐爭議中處處可見。
而當年的疾風世代,找到工作、成立家庭,差不多也是時候安享天年了。但他們或許從未想到,歷經風風雨雨、在大不列顛安身立命這麼多年,「血河演說」後那般不受歡迎的恐懼,卻捲土重來(...接下篇)。
——▌接續下篇/疾風世代之歌(下)半輩子換來「即期逐客令」
▌備註
隨著大英帝國瓦解,新成立的大英國協(the Commonwealth)設立各自的國籍法,除了各國國民擁有獨立的國籍之外,國協中的各國國民,則皆有「國協公民」的法定地位,以此取代帝國時期的所有殖民地人民皆為英籍人士(British subjects)的通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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