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烏地式扭曲:導讀《中東心臟》與王國的未來
當年輕的王儲穆罕默德・賓・沙爾曼,不斷替透過媒體造勢,一再強調沙烏地阿拉伯的未來「唯有改革」時,我總是納悶:所謂的改變願景,有沒有哈立德這種人的角色?
哈立德是我大學時代的阿拉伯語老師,是二〇一〇年沙烏地「官派」來台、也是迄今最後一任的「末代」烏斯塔德(阿拉伯語中的老師、教師之意)。
過去幾十年,沙烏地政府一直打著推廣阿拉伯語的名號,向全球的教育機構、清真寺,派遣數千名阿語教師。這批領著沙烏地薪水的官派師資,大多是三十歲上下的男性,雖然掛著「語言教學」之名,但所謂的師範訓練,卻都以宗教研究為主。他們在國內研讀《古蘭經》,在國外傳授阿拉伯語——如果時機恰當,這些烏斯塔德還得為「沙烏地版本的信仰規範」傳教布道。
由於台灣的穆斯林人口相對小眾,派遣來台的烏斯塔德,通常只有一位。但在二〇一〇那年,沙烏地卻一口氣向台灣唯一的教育對口——政大——派來了三位烏斯塔德。其中一同空降的,也包含了率團督學哈立德。然而在哈立德任教半年內,系所師生的氣氛卻奇差無比。
在課堂上,哈立德唯一的教學,是讓學生們死背、唱誦《古蘭經》,甚至不惜發動沙籍教師「集體罷課」,以要脅系方配合沙烏地設計的整套經學課程;但在課堂外,哈立德帶隊的一幫烏斯塔德,卻時常流連台北聲色場所,在某次的「比基尼之夜」中,手拿海尼根,與泳裝辣妹一同舞池搖擺的哈立德,甚至登上了店家臉書的活動首頁。
爭議的課程策略與知行見證的不一致,讓哈立德成為了本地師生的頭痛人物。眼見教學狀況不如預期,失了面子但身為「督學」的他,竟下達爭議命令——在二〇一一年寒假結束後,沙烏地老師全數撤離了台灣,也不管下學期的課程,所有烏斯塔德不告而別。
雙邊鬧翻,政大近半的課程一度開了天窗。據說這批教學,後來在哈立德安排下,轉配給了俄羅斯與奈及利亞。但直到今日,沙烏地仍不再派遣官方師資,重返台灣。
但荒謬之外,哈立德的故事,其實反射出了在《中東心臟》一書中,作者凱倫.豪斯以筆說明的「沙烏地式扭曲」。
曾擔任《華爾街日報》發行人的豪斯,過去長期派駐中東,見證了沙烏地作為「石油豪門」的崛起與詛咒。在她筆下,於荒漠中建立王國的紹德一族,是極為狡猾且老練的現實主義者。他們花盡了時間與血的代價,才牢牢取得全世界最大的石油寶藏,以及象徵信仰正宗的「兩聖地守護者」頭銜——並不猶豫地將油元與宗教,化為無情的統治工具。
然而《中東心臟》一書,寫下了沙烏地受困於宗教、王室、文化衝突與經濟分配之間的掙扎糾葛。書中並未替國王們獻計任何解決藥方,反而記下了王國內的種種妥協、無力與無奈,以及當代沙烏社會搖擺不定的自我懷疑。
以教育來說,忙著積攢油元的沙烏地,直到王國成立的二十八年後,才於一九六〇年啟動國民教育。但當時的教育部,卻不以培訓現代化人才、傳播專業知識為主要目的。
當時,中東的情勢風起雲湧。曾經同為君主制國家的埃及、伊拉克,分別在一九五二、一九五八年被革命推翻。紹德家族的昔日敵手,哈希姆家族的伊拉克國王費瑟二世,更慘遭處決、曝屍街頭。此際,新崛起的埃及強人——賈邁爾.納瑟——卻因在蘇伊士運河危機成功抵擋英法聯軍的聲望,成為阿拉伯世界的新英雄。納瑟所象徵的「泛阿拉伯民族主義」,更是突破國界,燃起各地「阿拉伯兄弟」的激情。
但對剛從部落政治走向中央集權統治的沙烏地來說,納瑟燒起的誘惑,對於王朝基業「太過刺激」。於是紹德家族這才狹持著「兩聖地守護者」的名號,推出了遙相制衡的「泛伊斯蘭主義」。
在王室的大力支持下,甫啟動的教育計畫,快速地朝信仰需求邁進。沙烏地一方面透過宗教課程,於形塑中的國民認同裡,植入紹德王族與沙烏地王國「伊斯蘭護衛者」的正統形象;一方面派遣烏斯塔德、或是招募留學生,積極向海外輸出認同教育。而哈立德等人,正是沿襲這一政策的中堅產物。
由上而下的宗教教育,雖穩固了沙烏地甫成型的統治名分,但大規模複製的宗教專家,反而增強了基本教義派的保守力量。
在七〇年代,藉由一九七三年的石油危機、一九七九年的伊朗伊斯蘭革命而哄抬的國際油價,於一九八〇年代開始暴跌,並在一九八五年直墜谷底。崩潰的油價,連帶重挫了沙烏地阿拉伯的石油經濟,不僅對內投資大幅縮水,政府財政更一度崩潰、瀕臨破產。因此,高度經濟與社會成本的教育改革被迫擱置;王室為了平息經濟緊縮所造成的民生落差與社會問題,只能選擇「低風險維穩」,密切尋求宗教當局的合作與背書。
與此同時,八〇年代的伊朗何梅尼政權,也高調地打出「輸出伊斯蘭革命」口號。遠在中亞的阿富汗戰爭,則因蘇聯的軍事介入,而激發起美國卡特主義「全力阻止鐵幕入侵波斯灣」——前者迫使恐懼的紹德王族回應以同等的瓦哈比主義輸出;後者則透過強大的動員整合能力,將這股來自沙烏地的狂熱散播到全球、任一封堵蘇聯的冷戰前線。
豪斯女士認為,沙烏地王室在一九八〇至九〇年代間,過度縱容基本教義派,甚至將各種社會政策與教育大權都交給宗教當局決定。但造成的長期後果,卻只是為耗盡資源的沙烏地養成了大批宗教狂熱分子。
基礎教育的歪斜,讓學校無法培訓出足以面對現代經濟的專業與技術人力,於是政府只好加緊倚賴外籍勞力,鞏固建築在油元上的恩庇體系——於是,如同書中訪談所言的,人民成為了國家的負擔,「沙烏地人,全成了待人施捨的乞丐。」
面對納瑟挑戰就打出信仰認同,面對經濟困境就主打嚴格的社會教條,面對革命浪潮的挑戰就加倍輸出基本教義的價值規範——如同豪斯等資深觀察者的「見證」,總是進一步、退兩步,反覆在保守與改革間,大跳「沙烏地探戈」的沙國王室,一向喜歡守勢出招,儘管這往往姿態魯鈍、迂腐,甚至後遺症百出。
二〇一七年六月,八十一歲的沙烏地國王沙爾曼,突襲式地宣布自己的親生兒子穆罕默德.賓・沙爾曼王子將成為王位繼承的第一順位。之後半年間,沙烏地開始以「肅貪之名」大規模整肅王室諸子,而藉王儲身分指揮國家的沙爾曼親王,更是一掃叔伯先王留下來的守勢態度,高舉改革、求變、強硬對外的「攻勢大旗」。
守舊的老國王終究有跳不動的一天。如今年輕的王儲不再後退,但只進不退的同時,這失去平衡的不安王國,還會不會繼續冠紹德的姓、名喚「沙烏地」?在《中東心臟》書中,每一章探索的社會結構問題都困難而糾結地令人苦惱,而當代世界的現實脈動,也正因這顆躁動、待變的中東心臟,如坐針氈。
▌本文為《中東心臟》(八旗,2018)導讀,原標〈銅猴子裡的「烏斯塔德」〉。
作者:凱倫.伊利特.豪斯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日期:2018/04/03
內容簡介:世界最大石油產國、伊斯蘭世界的領導者、全球最後一個絕對君主專制大國,沙烏地阿拉伯的轉型十字路口!僵化保守的伊斯蘭教派、腐敗無能的王族、消極認命的民心、缺乏團結的國家意識……人民看不到希望,改革勢在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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