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深愛的國家》:我那嚮往祖國統一的母親,與克里米亞之戰
對媽媽而言,蘇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邦,過去與未來都是世上最偉大的國家。她在那裡生活了44年,她的整個青春都在那裡。她不在意我去旅行,從不要我送她紀念品或給她看照片。她說,我沒興趣。
▌本文為《我深愛的國家:俄國女孩的真實告白》(衛城,2023)書摘
她還說,因為你無法想像愛去哪就去哪,而且不管去到哪都像家一樣自在。她去過喬治亞、烏克蘭、拉脫維亞、愛沙尼亞、立陶宛、白俄羅斯──全都曾是同一個國家。
她會說,我還是無法相信過去曾經是那樣。
但媽媽最難忘的是克里米亞。
我記得小時候聽她說過關於那片迷人半島的故事。海是最溫暖的,天是最湛藍的,好多好多懸崖,有些是白色的。那裡的宮殿是真正的宮殿,每一座都不一樣。有一座希臘古城的遺跡和荒原中的立柱。去克里米亞是每個蘇維埃子民的夢想。以前的人總開玩笑說那是蘇聯的中央海灘。但重點真的是海灘嗎?那整個地方都帶著魔幻感,幾乎不像真的。
媽媽總問,烏克蘭憑什麼有這種好運?那裡以前是屬於所有人的。
我告訴她,沒關係,我們還是可以去。
(我從沒去過克里米亞,現在看來我永遠不會去了。)
我給了媽媽一臺筆電,教她怎麼搜尋東西。你看,有音樂,有電影。這裡是我的文章,你讀我的文章時我很開心。你在這裡輸入「克里米亞」就可以全部重溫一遍──那裡的宮殿,海洋,還有草木蔓生的懸崖,看起來像隻沉睡的熊。
媽媽學會怎麼用她的筆電。
後來我妹決定也要表現出和我一樣對媽媽的愛,所以幫媽媽買了一臺電視機──小小的,不過是平面螢幕。
看電視比較簡單,只要打開就好。
而且有了電視就不再孤單。我妹和我都為了工作搬去莫斯科,很久沒有與母親同住。
媽媽下班回家就打開電視,公寓裡隨即充滿了歡聲笑語。只有我打電話去的時候她才關掉電視。我每天都打,但都只是短短一通,10分鐘、20分鐘。然後又剩下她獨自一人,而一切都是那麼安靜。
2013年秋天,我不斷感冒和陷入憂鬱。報社派了別人去報導烏克蘭的革命。那場革命的導火線是親俄總統亞努科維奇拒絕簽署《歐盟與烏克蘭聯合協定》,反而想強化烏俄關係。群眾齊呼口號,「烏克蘭是歐洲。」我從遠方看著帳篷城市在獨立廣場形成,關注基輔街頭的戰鬥。我同事則身陷警方火線內。一場革命中總有對立的兩方勢力:政府與人民。人民贏了,亞努科維奇逃到俄國。烏克蘭的勝利讓我深感期待。我心想,我們必須從他們的經驗學習。也許有一天我們也能贏得改變。
媽媽總是打電話給我說,感謝老天你不在那裡,上帝保護了你。
「保護我什麼?」
「你知道那裡有多少納粹嗎?他們會因為你是俄國人就吊死你。」
「媽,那是胡說八道。」
「他們現在只要是俄羅斯的東西都恨,他們喜歡歐洲,視我們為敵人。那整場革命就是在反俄羅斯。怎麼,難道你什麼都不知道?」
「你知道什麼?」
「我看電視。」
「我讀我同事的報導,他們也是俄羅斯人,沒人把他們吊起來。」
「因為你們報社反俄羅斯,一定是因為這樣。」
「你真的覺得我反俄羅斯嗎?」
「他們在那兒大叫,要大家開始跳上跳下,誰不跳就說他是『莫斯靠』!所以大家只好跳上跳下!」(Moskal是烏克蘭語中的貶義詞,原指俄羅斯軍人或官員,現指所有俄羅斯人)
「那又怎樣?那裡很冷,他們只是想保持溫暖。」
「那又怎樣?!難道你不覺得心裡受傷嗎?」
「我不在乎基輔的人在喊什麼。」
「看吧!你不在乎。對你而言那是外國,但我還記得基輔屬於我們的年代。」
我們互掛電話。媽媽可能去空蕩蕩的公寓裡泡茶,摸摸她養的白貓,坐回電視機前。我則一邊抽菸一邊心中暗想,幹他媽的,她什麼不好買,為什麼偏要買電視給她?
新年時我妹和我去探望媽媽。我們用椰棗燉兔子,成品還不錯。洋蔥醬不行,大家都沒碰。我們三人一起坐在電視機前面。午夜的鐘聲過後,節目放起俄羅斯國歌,我們這小家庭的成員全都站起來跟著一起唱。
冬天繼續推進。2月時消息傳出,制服上無任何標誌的部隊開始滲透克里米亞。有一天軍人攻占了最高議會和政府總部。他們沒表明身分,更以黑色滑雪頭套遮面。記者開始稱呼他們為「彬彬有禮的人」。他們也確實很有禮貌,願意和當地人合影,說些玩笑話。
烏克蘭政府說他們是俄國軍人。普丁否認,說他們只是當地的自衛團體。就算他們的制服看起來很像俄國的又如何?那樣的制服在任何商店都能買到。
媽媽和我通電話,她深感憂心。
「他們會不會是烏克蘭叛亂分子?」
「什麼?」
「烏克蘭叛亂分子,像革命時在獨立廣場對人開槍的那些人。」
「媽,在獨立廣場朝人群開槍的是警察。」
「你怎麼知道?」
「有照片和影片拍到他們。」
「不對,是叛亂分子對警察和人群開槍,警察是在回擊。現在叛亂分子可能跑到克里米亞了。克里米亞!那裡那麼多俄羅斯人,大家都講俄語。那些納粹痛恨俄羅斯人,會把他們都殺掉。」
「這又是電視上說的嗎?」
「電視上說的又怎樣!那些人也是你同事。」
「他們不是我同事。」
「如果他們不是你同事,那你就不是記者。」
媽媽掛掉電話,我去抽菸。
被占領軍控制的最高議會宣布針對克里米亞的地位進行公投──後來變成針對克里米亞成為俄羅斯的一部分進行公投。烏克蘭政府說這樣的公投違憲,最高議會則說廣場革命才違憲,因為那不是革命而是政變。他們說是民族主義勢力在烏克蘭強勢奪權,而如今極端團體正試圖滲透克里米亞,因此最高議會的任務是保護克里米亞人民。
我打電話給媽媽,她很擔心。
「如果叛亂分子開始發動恐怖攻擊怎麼辦?他們當然需要舉辦公投。如果克里米亞成為俄羅斯的一部分,就沒人敢動克里米亞人一根寒毛了。你知道俄羅斯有多保護自己的國民嗎?」
「有時我覺得我們住在兩個不同的國家裡。」
「我知道那種感覺。」
我們陷入沉默。
公投在彬彬有禮的人占領下的城市舉行。我們被告知,百分之九十六的克里米亞人都投票支持脫烏入俄。兩天後,普丁總統與新上任的最高議會主席簽署克里米亞加入俄羅斯聯邦的協議。他們辦了一場施放煙火的慶祝活動。
媽媽主動打電話給我。
「你能想像嗎,大家都走上街頭慶祝!他們在跳舞!克里米亞回來了!回到它天生所屬的港灣──大家都是這麼說的。你能相信我活著看到這一天嗎,蓮娜?」
聽你說話讓我噁心。
「什麼?」
「聽你說話讓我噁心!我們──是我們!──剛搶了一大塊別人的土地。」
「我們搶了什麼?克里米亞向來是我們的。在歷史上和精神上都是我們的,是俄羅斯的。那裡的人支持俄羅斯,他們不想住在烏克蘭。」
「那就讓他們搬到俄羅斯。」
「你為什麼要這樣講話?你不覺得自己很可恥嗎?」
「你才不覺得自己很可恥嗎?你到底懂什麼?他們剛經歷一場革命,他們連總統都還沒有。我們這是趁火打劫!」
「我們沒有!克里米亞向來是──」
「就有!那就像鄰居家著火的時候去把他的山羊給偷了!」
「克里米亞不是一頭山羊!那裡的人民為自己的土地當家作主,我還以為你支持民主。」
「什麼民主?街上可是有武裝分子,而且很可能是我們的人。」
「如果是我們的人,普丁會說。」
「什麼,你沒聽過普丁說謊嗎?」
「你對總統就沒有一點尊重嗎?你得有點基本的尊重!」
「他有什麼好讓我尊重的地方?」
「你也不尊重我,這樣跟自己的母親講話,你為什麼要對我大吼大叫?」
「因為我覺得很可恥!而你不覺得!」
「你很蠢,你聽我說。聽我說,就算你不需要克里米亞那又怎樣,那裡還是會屬於你的孩子。你的孩子會去那裡。這是多令人讚嘆的遺產,那裡的懸崖是白色的,真的是白色的。」
「我沒辦法跟你說下去了。」
「我也沒辦法跟你說下去了。」
我們掛上電話。我想哭,但我體內有什麼在燃燒,就像我小時候受傷或傷心時那樣。我流不出眼淚。我打回去給她,她不接電話。好吧,我不會再打過去了,就讓她在她的電視機前腐爛吧。
辦公室裡,我困惑的同事描述著他們與親人間的對話。我聽著他們說話,彷彿聽到了我母親在說話──我那親愛而可憐的母親,突然間顯露了她體內有一頭怪物,貪婪而無恥。怎麼會這樣?少了她我該怎麼辦?少了我她又該怎麼辦?
攝影師阿特米耶娃走過來對我說,不要再這樣了,現在就停止。用用腦,想想你比較在乎什麼,克里米亞還是你母親?
「我母親。」
「那就不用再說了。」
我又打了電話給她。我們談窗戶上的露珠,談貓咪如何整夜都在攀爬櫃子,直到黎明將至才入睡,談學校的孩子又開始得流感,這已經是第二波了。
直到談話最後我才說,「那你明白將有一場戰爭嗎?」
「不會有戰爭。俄羅斯很強大,沒人敢跟它開戰。」
「因為它強大,就代表可以為所欲為嗎?」
「當然,世界不就是這麼回事嗎?美國就打了伊拉克。」
「我不在乎美國!」
「你不在乎俄國!」
「我愛你。」
「我愛你。」
一個月後,普丁說那些「彬彬有禮的人」其實是俄羅斯軍人。
再過一個月,頓內次克州和盧甘斯克州宣布脫離烏克蘭獨立。戰爭開始了。
作者: 伊蓮娜.科斯秋琴科
譯者: 胡宗香
出版社:衛城出版
出版日期:2023/12/27
內容簡介:從有記憶以來,伊蓮娜就愛著自己土生土長的俄羅斯。但她的愛與官方倡導的不同,不是普丁與俄國政府所帶來的死亡、噤聲與謊言,而是看見所愛之物最真實的模樣。過去十七年來,伊蓮娜見證了普丁統治下的俄羅斯,如何一步步走向極權法西斯。她記錄下原住民、少數民族、同性戀、性工作者、精神病患,以及新聞記者與政治工作者等群體,如何一個個被消失。她也刻劃了國家對外不斷發動的屠殺或戰爭,從車臣、喬治亞、哈薩克、克里米亞到烏克蘭。這是一份俄國社會如何從根本上崩壞的真實紀錄,也是伊蓮娜從小到大的人生心路。透過樸實而犀利的文字,她寫下俄羅斯人的愛與恨,挫折與憤怒,夢想與希望。最重要的是,她還寫下這些自認無辜的老百姓,這些過著平凡過活的普通人,這些伊蓮娜日常相處過的鄰人,如何都成了暴政的幫兇,迫使全世界生活在恐懼裡。
收看更多文章,請訂閱轉角國際facebook專頁:
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