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黨靈魂之戰?英國內閣改組,首相無力駕馭的「文化戰爭」
對政治人物而言,立場固然重要,但「如何做政治」也很重要──對於社會爭議,要嚴肅持平、尋求具體解方,還是天馬行空、煽動貼標籤?而面對制度,又是要尊重法治規範,還是要忽視體制,甚至加以攻擊?
這道光譜正是理解本次英國內閣改組的關鍵。11月13日,英國現任首相蘇納克(Rishi Sunak)宣布內閣改組,前首相卡麥隆(David Cameron)回鍋擔任外交大臣引起討論。但在這場改組中,必須同時關注保守黨內「文化戰爭派」代表人物布雷弗曼(Suella Braverman)被首相罷黜。這位政治人物完全體現「反體制」邏輯,站在前述光譜上最極端的位置,常運用美式「文化戰爭」語彙,把各種辯論都化約為「庶民」對抗「政治正確自由派菁英」的對立。
乍看之下,文化戰爭似乎只是保守派與進步派間由來已久的爭辯,只不過更為激化。實際上,文化戰爭派的政治人物不僅有立場,而是主動尋找可能分化社會的議題,在爭論中宣稱自己站在「常識」那邊,代表「沉默大多數」,批評提出其他考量的人都是不接地氣的「某某膠」。
也因為文化戰爭派的重點是區分敵我而非推進政策,常拋出立場鮮明但不具體或不可能執行的主張。換言之,真正的麻煩不在立場,而在於身為政治人物「是否嚴肅對待問題」。同樣有此現象的美國共和黨,在文化戰爭派奪權之後已呈現強烈反體制傾向,有多數黨之名卻難以好好討論議案;參照之下,要說英國保守黨當下面臨的是一場靈魂之戰,應當不算過分。
文化戰爭派在英國的興起遠晚於美國。美國右派於1990年代已開始討論文化戰爭,英國最重要的轉折則發生在2016年脫歐公投期間。當部分政治人物和媒體發現「給菁英好看」很能攫取鎂光燈,嘗到甜頭後變本加厲。保守黨基層也有許多黨員被這種修辭號召,進而出現該派的意見領袖甚至新科議員。其實根據民調,多數民眾、包含該派宣稱代表的「一般工人階級」,普遍沒這麼關心進步與否,比較關切生計與公共服務。
反倒在保守黨內部,該派政治人物與基層黨員形成互相拉抬的同溫層,並與黨內原先的自由市場右派結盟,加上右翼大報助威,在黨團內蔚為主流,嚴重影響政策與政治價值的討論品質。
▌挑戰首相權威踩紅線
一直以來,首相蘇納克其實都想與文化戰爭派保持好關係。在移民、文化、財稅、以巴衝突、脫歐等議題上,蘇納克與布雷弗曼的偏好也相去不遠。這次改組的導火線並非立場差異,而是布雷弗曼做政治的方法實在過火,讓首相別無選擇。
過去一個月來,布雷弗曼不僅宣稱無家者住在街上只是「生活風格選擇」,不應容忍他們持續「佔據街道」,而且還在以巴衝突已帶來嚴重衝突時進一步製造對立,指控聲援巴勒斯坦的抗爭是「仇恨遊行」,是「伊斯蘭主義者」的火力展示。
此外,她身為主管警政(以及移民和國安)的內政大臣,竟還投書媒體,指控警察「偏袒左翼」,證據是警方並未查禁聲援巴勒斯坦的遊行。長期以來,文化戰爭派常攻擊媒體、大學乃至法院等機構偏袒進步派,現在連警察也成為他們的箭靶。但要警方禁止遊行根本於法無據,律師出身的布雷弗曼一定心知肚明;她也一定知道警方「運作獨立性」是英國法律重要原則,正因如此,此舉就連非常右派的資深議員也表達了不滿。
同篇投書中她還提到,這樣的「仇恨遊行」應該只會出現在北愛爾蘭。不但對北愛爾蘭人極致輕蔑,而且也徹底無知──北愛史上絕大多數遊行都是由英國政府派舉辦,而該派是保守黨的長期盟友;至於愛爾蘭派確實曾舉辦少數幾場遊行,最著名的一場遊行上,軍方開火殺死14名遊行者,社會創傷至今尚未撫平。
更令人詫異的是,布雷弗曼這則投書雖然曾向首相府報備,首相府要求修正後她卻並未照辦,等於不服從首相。事已至此,首相非開除她不可,否則將威信盡失。
▌內閣改組的訊號
罷黜布雷弗曼後,首相將風格穩重的克萊弗利(James Cleverly)從外交調到內政,遺缺交給退出政壇七年的前首相卡麥隆。在英國政治上,首相、財相、外交大臣和內政大臣是公認的四大職位,因此實屬黨政領導層的重大變動。
但從民望和政策來看,任用卡麥隆都稱不上理想。卡麥隆任內大幅刪減預算,在醫療、教育、治安、交通等領域的惡果逐漸浮現,加上脫歐公投的爭議,何況他卸任後還捲入非法遊說醜聞,都使他聲望極低。此外,卡麥隆的外交成就實在有限:當年在歐盟領導人間經常被孤立,卸任後更為一帶一路擔任說客,在黨內主流偏向「疑中」的今日顯得非常脫節。至於面對凶險的中東與北非局勢,他當年對利比亞和對敘利亞的政策更是嚴重失敗。
不過,任用卡麥隆可以解讀為一道訊號:首相將不再受制於文化戰爭派。卡麥隆尤其是文化戰爭派最痛恨的「菁英」──他雖然在財稅等議題上也屬於右派,但他不僅曾主張留歐,在社會價值上也屬於自由派,任內還拔擢少數族裔和女性。除了卡麥隆之外,蘇納克在本次改組中也拔擢幾位沉穩且社會價值偏自由派的年輕議員,都在加強這道訊息。
然而在此同時,蘇納克又不願跟文化戰爭派「斷乾淨」。他在同日分派完所有一級職位後,卻額外拔擢該派出身電視界的議員麥克維(Esther McVey),任命她擔任不管部長(Minister without Portfolio),並且發明「常識部長」這個非正式頭銜,以迎合文化戰爭派的語彙──菁英們執著政治正確而違反「常識」。
▌首相的搖擺舞
其實,首相自始就與文化戰爭派存在一種危險關係。競選首相時,他相當擔心前任首相強森(Boris Johnson)將出馬挑戰,由於強森與該派交好,蘇納克特別拉攏布雷弗曼,成功挖牆角,直接導致強森退出改選。
上任之後,蘇納克在許多議題也向該派靠攏。環保方面最為驚人,畢竟英國兩黨對於抗暖化早有共識,蘇納克是30年來首位攻擊此一共識的領袖。在性別、移民等議題上,蘇納克政府也有許多修辭與該派亦步亦趨。
政策上,文化戰爭派對蘇納克最大的影響則是「盧安達難民遣送計畫」,此案不巧也在內閣改組同一週引爆。該計畫是強森時期的政策:為了降低難民申請者偷渡的誘因,政府與盧安達簽訂協議,將申請者遣送後者。問題是,盧安達人權紀錄不佳,甚至曾將難民遣返回母國受罰,嚴重違反國際法。為此,最高法院判定這項政策違法,正巧在內閣改組後兩天做出判決。
▌延伸閱讀:〈難民全部送去盧安達?英國最高法院裁定移民政策不合法〉
蘇納克上任時其實可以放棄這項計畫,畢竟這不是他的政策,而且多名法律專家早已示警必將敗訴。只不過,文化戰爭派已把該政策當成主要訴求,蘇納克也予以迎合。該派並指控反對者都是縱容移民的菁英、「人權膠」,尤其大力抨擊曾阻擋該政策的歐洲人權法院,高呼英國應該退出《歐洲人權公約》(European Convention on Human Rights,ECHR)。
值得補充的是,ECHR與歐盟無關,且除了俄羅斯跟白羅斯以外的所有歐洲國家都是成員;此外,英國政府為確保北愛和平而簽署的相關協議也是以ECHR為重要基礎,根本不可能退出。何況,最高法院的判決說得非常清楚,「難民不遣返原則」已出現在多項國內及國際法中,這項政策就算沒有ECHR仍會違法。
事已至此蘇納克仍不願意認賠殺出。明明內政大臣11月15日下午才表示退出ECHR「並不必要」;首相在同日傍晚記者會上又說「外國法院」若再阻擋該政策,他將「採取所有必要的作法」──他明知退出ECHR不可行,也明知癥結在於本國法院,卻選擇繼續對文化戰爭派示好。
此外,記者會前,同屬文化戰爭派的黨副主席安德森(Lee Anderson)公開表示:「什麼法律?我們應該忽略法律,在他們(難民申請者)進來那一天就把他們送回去!」但當記者詢問蘇納克是否接受如此目無法紀的說法,首相還為之辯護,說副主席只是在表達自己的「強烈感受」。
蘇納克也同場宣布將提出修法,繼續與文化戰爭派糾纏不清。一方面,他確實否決文化戰爭派的「提案」,無意在法條中追加「不適用相關人權法案」──這無異於公然違法。但另一方面,他卻宣布要直接在法條中把盧安達界定成「安全國家」,連前最高法院法官都對此表示荒謬:是否安全取決於法院對事實的判斷,怎麼可能用修法解決?如此說法並無實質意義,而且都來不及在選前實行,實際不過是在與文化戰爭派眉來眼去。
▌「反體制」論述驅逐良幣
蘇納克面對文化戰爭派時的實際心情目前難以確知,但可以推想,身為「細節控」的他不可能真的欣賞該派:蘇納克據說經常拿著試算表,和公務人員確認每一格數值。他或許忌憚該派議員和媒體盟友的實力,抱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要樹敵的態度。也或許,他真的認為可以與之結盟:反正他自己的立場也很右派,就由文化右派負責宣戰,他則主導實質政策,不失為一個辦法。
回到盧安達政策,諷刺的是,從政策和蘇納克本人的角度來說,這一切可能根本就都不重要──若無意外,下次選舉會在明年舉行,保守黨即將大敗,按照慣例蘇納克也必須辭職,盧安達計畫必將隨之落幕。
同時,布雷弗曼也出師不利。她的爭議言行無疑是放眼選後的領導人改選:她真正的敵人並非蘇納克,而是藉著比現任首相更強硬的立場和修辭,把自己定位成文化戰爭派、乃至更廣泛右派的「第一品牌」,尤其要擠下同派系的明日之星巴德諾赫(Kemi Badenoch)等人。她正準備講一個「立場不純的菁英背叛我們」的故事,要將慘遭首相開除的自己塑造成烈士。
可惜布雷弗曼機關算盡,表現卻實在太過拙劣,民調顯示7成民眾認為蘇納克該開除她。另外,她的支持者一度威脅首相將會發動黨內內戰,並宣稱至少有50席議員的實力,甚至借用黑手黨的詞彙將自己形容為「五大家族」。結果被罷黜當天傍晚,她的盟友召開緊急會議,卻只有10多位議員出席,完全雷聲大雨點小。
這麼說來,這一切是否都只是短期吵鬧,並無影響?其實不然,因為政治不只關乎政策和人事而已,態度、言詞等「做政治的方法」也會帶來長期影響。
明年,蘇納克和布雷弗曼可能都不會是保守黨領導人,但前者迎合搖擺,後者主導議程,卻讓黨內論述持續受制於文化戰爭的主旋律,雖有少數聲音予以挑戰,但成效實在有限,加上近年來基層黨員中文化戰爭派大增,我們完全可以想像:每位有意角逐黨領導人的政治人物,選後也可能高喊要退出ECHR,甚至要對警察、法官、媒體宣戰,並破壞各種他們不喜愛的法律以爭取基層支持。畢竟,當不負責任、反體制成為黨內論述的新常態,認真談政策也得不到好處,自然造成劣幣驅逐良幣。
幸好,局勢並不完全悲觀,英國社會畢竟與美國不同,沒有那麼強烈的種族衝突與基督教民族主義背景,且如同志權利、墮胎、環保等議題也早有社會共識。保守黨內還有一整批社會自由派的政治人物,以及另一群守序的傳統保守派仍未全面撤守,加上,自由市場右派雖然暫時與文化戰爭派合作,雙方對於政府角色和移民的看法也並不一致,未必能長期結盟。
因此,英國保守黨這場靈魂之戰,勝負猶未可知──但不論如何,當我們省視這場戰役時,對蘇納克的左顧右盼、曲意迎合,評價恐怕不會太過仁慈。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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