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我是間諜(下)老大哥在看你...鐵幕監控檔案中的「另一個我」
編按:1973年,美國人類學家凱薩琳.韋德瑞到羅馬尼亞田調,開啟其東歐研究。隨著羅馬尼亞共產獨裁政權在90年代垮台,韋德瑞才發現自己一直被羅馬尼亞當局嚴密監控,並在後來的解密檔案裡,得知自己被化名為「間諜薇拉」。而當共產政權一一瓦解之後,不僅是韋德瑞,其他著名知識分子如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塔‧米勒、英國學者提摩西‧賈頓艾許等也陸續從羅馬尼亞、東德的解密檔案裡,發現了他們也不曾知道的「另一個我」。
本文分為系列三篇,由本文作者阿潑以韋德瑞所著《他們說我是間諜》的延伸討論,分別從三個不同的視角出發,探討在共產政權的大環境下,對一個家族乃至於後代的深遠影響。上篇聚焦在匈牙利記者安德烈‧馬頓如何在鐵幕之下,因報導真相而淪為間諜階下囚;中篇為安德烈‧馬頓的女兒在逃亡且成為美國公民後,如何迫切地希望了解家族歷史,進而透過一份份的監控檔案開啟了尋根之旅;下篇則是那些被監控者(知識分子),如何面對自己的監控檔案。
馬頓夫婦絕對不是羅馬尼亞唯一的「間諜」──至少1953年出生於羅馬尼亞的作家赫塔‧米勒(Herta Müller),曾因為二度拒絕擔任線民,遭國安情治人員威脅:「我們會把你淹死在河裡。」之後,她在工廠受到各種斐言流語攻擊。他們說她是「間諜」。
赫塔‧米勒於2009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舉世知名的作家,她的作品多具政治性,呈現在羅馬尼亞獨裁政權下人物生活,也多次藉著公開演講與書寫,揭露過往經歷。2009年7月,即赫塔‧米勒獲知得到諾貝爾文學獎之前,在德國《時代週刊》(DIE ZEIT)上發表一篇名為〈國安局仍在服勤〉(Die Securitate ist noch im Dienst)的宏文,直言:即使西奧塞古(Ceausescu)垮台,即使羅馬尼亞國安局(Securitate)已經改名,仍持續對她進行監控與干擾。她還細訴過往受獨裁政權壓迫的經驗。
對威權統治或共產獨裁政權而言,知識份子始終是他們關注的目標,因為這些讀書人具有獨立思考乃至書寫論述能力,若不為其所用,便可能成為顛覆政權的「敵人」。因此,獨裁政權的作法,若非他們感到恐懼進而臣服,就是使之與社會隔離(關押坐牢、消失,或是死亡)。而監控,對他們而言,僅是尋常的工作方式,在明處使人不敢輕舉妄動,在暗裡則是如豹屏息,等著逮捕獵物那刻到來──學者傅柯(Foucault)以學術論述、作家喬治歐威爾以小說作品,都曾強調監控對人的作用與效果。
但生活在如囚的獨裁治下的人們不會知道、也無從想像:「監控」除了導向恐懼,形成罪證,還會變成什麼?
1989年秋天,東德政權垮台,東德國家安全部(下稱史塔西,Stasi)領導人立刻下令銷毀該機關長達40年所累積的國安情報檔案,兩個月後,數以千計的人民衝進史塔西總部,阻止這件事發生。此時,他們眼前所見的檔案量如山四海,多到讓人震懾——據統計,這些檔案排起來足足有18公里長。彼時,當政者並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些檔案,民間人士亦然——有的人擔心社會動盪,有人害怕隱私揭露,也有人不想面對背叛的傷害,那些曾為史塔西工作的線民們或許更揣揣不安。
經過一段衝突與協議後,統一前的兩德政府達成保留與開放史塔西檔案的協議,並在統一後,由國會訂定《史塔西檔案法》,並依法成立了讓檔案開放應用的專責機關:「前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國家安全部檔案聯邦管理機構」,即今日我們所知的史塔西檔案局。
這個世界今日對於國安情治(秘密警察)的監控手段,乃至於監控(秘密警察)檔案的認知,乃至於其可能產生的問題,絕大多數依賴德國史塔西檔案局及其相關立法、 規定的經驗。而這個經驗,也如前文所提,陸續成為蘇聯解體後、脫離其影響的中東歐國家的檔案開放應用路徑。因此,如若知識份子可以從獨裁者手下倖存下來,並有幸得以申請閱覽自己過往遭到國安情治機關監控、偵訊乃至審判的檔案,並願意直面它、書寫它、分析它,我們就可以從這些當事人視角,明白他們的經歷、獨裁政權的作法,以及檔案本身的問題。
例如馬頓的女兒卡蒂,成長於美國,透過檔案,明白父母於故土的經歷;而出身英國的學者提摩西‧賈頓艾許也曾因在東德進行研究而有了自己的「史塔西」檔案--代號為「羅蜜歐」(Romeo)。
瞬間意識到自己擁有「羅密歐」這個身份的賈頓艾許,發現自己探索的不只是一份檔案,還有一段人生,檔案不僅是打開大門的小鑰匙,也是通往更大房間的方法,
「這樣的經驗或許可以教導我們關於歷史及回憶,關於自我,關於人性。」
於是,他不僅看了檔案,在比對了檔案與自己的日記後,也拜訪了檔案裡可辨識的線民,以及史塔西的人。作為一個學者,他想透過檔案這個媒介,折射那個年代的社會文化與現實,以期當時體制裡的人與他自己,又是如何回應?其後,他據此寫了《檔案:一部個人史》(印刻出版)。在書中,他不斷反覆問自己:以化名替《觀察家》寫稿,是否就是私下透過文學,嘗試顛覆行動?
因此,如賈頓艾許這種來自「西方」的媒體工作者,又或是馬頓夫婦這類為西方媒體服務的共產世界人民,都不可免地,被獨裁政權下的國安情治系統視為「間諜」。
共產國家的國安情治人員既然無法辨識「(外媒)記者」與「間諜」的差異,恐怕也無法瞭解任何一個需要與人接觸、收集資料的社會研究與田野工作,情報工作之間不同。美國人類學家凱薩琳‧韋德瑞(Katherine Verdery)在其所著的《他們說我是間諜:人類學家和她的秘密警察監控檔案》(衛城出版)中,揭露她於1980年代前往羅馬尼亞做田野的監控紀錄。她發現,在羅馬尼亞國安局眼中,她的舉措和一個刺探情報的「間諜」差不多。
如同其他知識份子,韋德瑞在得知自己擁有一份監控檔案,便向羅馬尼亞國家檔案研究委員會( Consiliul Național pentru Studierea Arhivelor Securității ,CNSAS,以下簡稱檔研會)提出申請閱覽。她這才知道自己是因誤闖軍事禁地開始受到國安情治人員注意,並進一步啟動對她的監控計畫──甚至為了方便監控,間接干擾了她的田野與研究方法,甚至左右她的人際往來與住所。
儘管閱讀過程,她對於檔案中對其隱私的揭露與扭曲敘事感到氣憤,但身為學者,韋德瑞很快就馴化自己的情緒,也馴化檔案。如做紙上民族誌一樣——只是田野的對象是檔案本身——透過自己的檔案釐清羅馬尼亞國安情治的運作及其檔案的生產,2014年出版的《秘密與真相》(Secrets and Truths: Ethnography in the Archive of Romania's Secret Police)即是她第一步研究成果。
在此書中,她認為蘇維埃共產社會以兩種策略來控制人民,其一是透過「黨」來建立正向觀感,讓人們相信一切都會越來越好,同時又透過蘇聯情報系統培養的情治人員,製造「恐懼」氛圍,讓人民擔心失去所有,於是放棄抵抗,甚至進一步配合當局。
她在書中也不免承認自己確實「貌似間諜」:民族學是羅馬尼亞大學畢業生不陌生的學科,只是他們的民族學者是帶著學生成團帶隊前往鄉村,針對民俗文化語言等面向,請教專家,她這個美國民族誌學者卻是單槍匹馬,一人獨居村落,並四處探問各種細節,這種行徑與羅馬尼亞國安情治人員對民族學的認知相差甚多──讀到此處,我忍不住內心大叫:「去問馬凌諾斯基(Malinowski)為何建立這種民族誌研究法吧。」──當然不只如此,人類學家進駐田野地都需要報導人(informant),而她提到報導人時皆是化名,一如國安情治人員布建線民(informant),線民亦以化名存在相同。此外,韋德瑞會蒐集所有的社會政治資訊,這也和情報工作相差無幾。
「間諜刺探和民族誌研究這兩種不同的資訊收集方法差異何在?」
當她讀到國安局在竊取了她的田野筆記後,所做的結論後,也如此自問。民族誌方法當然與情報活動不同,至少前者光明正大,後者是隱藏且保密的,但韋德瑞仍不免拋問:「當我讀到我的檔案『為了情報目的而剝削他人』時,我能否認人類學家不是像國安局軍官一樣常這麼做嗎?這種對我的學科的批判,難道不是和殖民主義會受到的批判相同嗎?」在《他們說我是間諜》中,韋德瑞以人類學這學門帶有的反思性,反覆扣問。
《他們說我是間諜》是韋德瑞在《秘密與真相》出版後,更進一步針對檔案產製的「前端」進行探索。如同賈頓‧艾許所為,她拿出了自己的日記、田野筆記,和國安局檔案對照,試著以自己的記憶來「重現過去」,並在辨識出檔案裡的線民與國安情治人員後,親自拜訪他們,詢問他們當時為何這麼做,又是怎麼做?(她甚至還送他們一本《秘密與真相》)
因為見面、訪談了更多人,韋德瑞對於檔案與體制的反思性更強,體制參與者的血肉更為分明,例如她可辨識、可查找採訪的線民樣態多元,是個活生生且帶著掙扎的,像是租屋處的「阿公」因為報告寫不好而接受「訓練」,之後又敷衍了國安局人員。
由此可見,「表現」難以一概而論,有的人雖是配合,但屬於他名下的報告卻是國安局人員自己寫的;有人不想欺騙韋德瑞,於是當她再次回羅馬尼亞做田野時,拒絕見面;也有人反過頭來批評韋德瑞才是「加害者」,若非她的到來,他們根本不用受國安局人員威脅提供線報。
她所訪問的國安局人員,似乎相當配合、可親,韋德瑞甚至一度為其所惑,一個朋友忍不住提醒她:「你已經擁有我們經驗他們的部分方式,就是學會害怕他們。但他們受到的訓練就是把我們都看成敵人...透過謀殺、透過監禁,透過把人丟到車底或打得半死,他們在人民心中散布一層又一層的恐懼...。」
她方才感知羅馬尼亞朋友聽到她的描述見面情形時的不以為然,於自省後,認為她的心得反映了人類學家模稜兩可的態度:「我們雖不是局外人,但也不是局內人,我們的工作存在歧異的時空,讓我們屬於又不屬於田野的空間。」
賈頓艾許雖不是人類學者,但看來他也處於類似處境:確實被監控,也確實在那個時空,但在民主化過後的中東歐國家閱讀共產主義時期的監控檔案,用今時今日的眼光去接觸曾經置身於那個時空的檔案製作者、報告書寫者,以及視其為間諜或敵人的官員,本身就帶著各種思辯的空間。與韋德瑞相比,賈頓艾許在描述「接觸體制」這段經驗時,顯得不留情面:
那究竟誰可以為這一切負責呢?體制參與者似乎都認為自己沒有過錯,也造成傷害。
韋德瑞訪問的國安局人員也是如此強調。但她細細思考,發現自己的研究與田野被干預了,她的朋友被牽連,甚至成為線民,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影響,因此,得到一個結論:這一切對於她羅馬尼亞朋友的傷害,也是對她的傷害。「我們無法究責於個別軍官,他們的罪責僅在於加入國安局,我們只能究責整個體制與它服務的黨。這個鎮壓系統致力於肅清國家的敵人和維護羅馬尼亞人的安全,卻對人民帶來大量傷害。因此,去問秘密警察對我造成什麼傷害,是搞錯重點。」
韋德瑞強調:「這點可以從大部分人後來讀到自己的安全檔案時,對自己被監控的程度感到難以置信這件事上可見一斑。在那個年代很多人受到秘密警察的活動影響,其中包含監看、監聽、編造陰謀、操弄線民網絡與根據有罪推定行事,很多人的人生被倍數化。這種事之所以可能,是因為保密誓言與工作區隔化的存在,同時也讓我們憤怒的理據無法確立。但由於檔研會現在的對外開放,這種憤怒變得有可能。」
作為記者、人類學家、媒體評論者,馬頓夫婦、韋德瑞與賈頓艾許的經歷,絕非個案,他們與當地人因監控受的的傷害的差別,僅於是否具有外國身份,以及是否曾因此而被限制自由或不當審訊。
那麼,作家是否也可能被視為是「間諜」?格雷安‧葛林就在自傳中寫道:「每個小說家都和間諜有些共通之處:他會觀察、偷聽、找尋動機、分析人物,而試圖付諸文學的他,是不道德的。」
因此,再回到小說家赫塔‧米勒的故事。比起其他羅馬尼亞知識份子對檔案的冷感,移居德國的赫塔‧米勒倒是曾年復一年向檔研會申請檔案──檔案申請不必然都會通過,赫塔‧米勒得到的回覆總是這一句:還在處理中。
2009年春天,檔研會終於在檔案堆中發現了「赫塔‧米勒」,其檔案以克里斯蒂娜(Cristina)命名,三卷,914頁。檔案中提到她的作品《低地》對國家現實的扭曲傾向,並證實她屬於一個德語詩人圈子,而這些人的作品都懷有敵意。
但赫塔‧米勒認為,她拿到的只是部分檔案(懷疑許多檔案被銷毀),許多重要時刻都不被記載在內,包含如前所述,她被招募為間諜未果而被攻擊的這三年工廠生活──在整批檔案中,這段經歷,只有軍官寫下的「知悉」二字。
因此,赫塔‧米勒寫下自己的感受:「國安局太清楚了,所以他們才這樣對我。他們知道背信棄義,比任何勒索都還具有破壞性。你甚至可以習慣死亡威脅,這已是我們生活中的一部份,你可以對抗靈魂深處的焦慮,但流言蜚語會偷走你的靈魂,你只覺得自己被恐怖所包圍。」當時她並不知道這種情況會維持多久,但總之,她被工廠解雇了,於是埋頭寫作,將這個經歷書寫成小說《低地》。
與具有美國公民身份的韋德瑞不同,赫塔‧米勒是羅馬尼亞人,對於自己國家的人民,國安局不用想太多,對付她,就如對待其他人一樣。
她在沒有任何逮捕令的情況下,被當街帶走。
「他們指控我沒有求職,只靠賣淫、黑市買賣維生,是社會的寄生蟲(parasitic element)。他們提了幾個我畢生未曾聽聞的名字,指控我為BND(西德情報機關)從事間諜活動,只因為我與歌德學院的圖書館員和德國領事館的翻譯關係友好。」赫塔‧米勒詳細描述被當街帶走及偵訊過程:主要偵訊者宣稱他與8名阿拉伯學生發生性關係,以換取緊身衣及化妝品,儘管赫塔‧米勒一個阿拉伯人都不認識,對方仍不改說法:「如果我們願意,我們會找到20個阿拉伯學生當證人。你會看到,這將是一場精彩的審判。」
赫塔‧米勒回憶:偵訊者一次又一次將她的身份證丟在地板上,逼使她不斷彎腰撿取,次數多達三、四十次,若她動作慢一點時,他們就會踢她的後背。她還可以聽見另一道門後女人不知道是遭刑求或被強暴的尖叫聲。而她自己則被迫吞了8個雞蛋佐蔥和鹽後,由國安情治人員丟出身份證並將她踢了出去。赫塔‧米勒稱她的臉倒在灌木叢旁的草地,但她只能撿起身份證快速走回家。
就在《低地》即將於德國出版前,國安人員的騷擾越發囂張,包含趁他們夫婦不在家翻箱倒櫃,好讓他們明確知道自己被控制著的。受盡騷擾與折磨的赫塔‧米勒,不得不與丈夫逃離羅馬尼亞,移居德國。她在德國發表作品,得了文學獎。即使如此,羅馬尼亞國安局仍打算對她為BND做的間諜活動,提出刑事告訴。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赫塔‧米勒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當年負責監控她的國安局官員竟然也「現聲」,說明當年行為皆是合法合理,也指控赫塔‧米勒本人有精神疾病。
儘管赫塔‧米勒除了一次審訊,以及若干騷擾外,並未真正遭遇人身限制與審判,但這足以令她對獨裁體制深惡痛及,她在文章的最後,以下述段落替自己看檔案的感受作結:
但我們也許也可以往下追問的是,在許許多多被視為民主化的國家中,獨裁真的已經死了嗎?因為威權的幽靈也許沒有飄散,被監控者的「分身」或許還在遊蕩。也許,有人甚至連自己有檔案、有分身都不知道,也看不到。
責任編輯:周慧儀、林齊晧
作者:凱薩琳.韋德瑞( Katherine Verdery)
譯者:梁永安
出版社:衛城出版
出版日期:2022/06/01
內容簡介:1973年,來自美國的人類學博士生凱薩琳.韋德瑞到羅馬尼亞進行田野調查。她生活在外西凡尼亞一個小村莊,漸漸和當地村民培養出家人般的感情。她以研究當地寫出的著作,更開啟西方國家東歐研究領域先河。然而,隨著九○年代羅馬尼亞共產政權垮臺,她卻從解密檔案中發現:自己曾被當成間諜,受到嚴密監控。國安局中有關她的祕密檔案,多達兩千多頁。韋德瑞決定深入研究自己的監控檔案,藉以了解共產政權下的監控體制與線民文化。她回溯過去、找出線人,甚至訪問到當年負責監控她的國安局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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