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選後難題：「失敗的馬克宏」能救通膨危機嗎？

2022/05/09 The Glocal

馬克宏雖然贏得大選、順利連任，但民粹主義陰魂不散，加上國內經濟與通膨危機的隱憂，... — 馬克宏雖然贏得大選、順利連任，但民粹主義陰魂不散，加上國內經濟與通膨危機的隱憂，種種問題也指向了馬克宏主義的失敗。下一個任期，馬克宏還能拯救通膨危機嗎？圖／歐新社

文／香港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員蘇民皓、倫敦大學學院城市規劃碩士生李灝勤

「法國大選之後...民粹主義陰魂不散？通膨危機又該如何是好？法國總統選舉落幕，勝選的 馬克宏已於5月7日正式就職，準備展開下一個5年任期。接下來的政治關卡，就是6月中旬的國會選舉，將會是馬克宏能否執政順利的關鍵之戰。而在本次大選中，國民聯盟（Rassemblement national）候選人勒龐（Marine Le Pen）取得超過41.4%選票，雖然得票率離勝選門檻仍差8%以上，但是法國極右陣營已經取得歷史性新高的票數，是這一次大選過後值得留意的政治訊息。

坊間評論均將問題指向「馬克宏主義」的失敗，並將矛頭直指馬克宏靠攏商界，從而失去民眾支持。然而，勒龐歷史性地為法國極端右翼陣營取得40%以上的支持度，並不單能利用階級鬥爭，抑或是民族主義之於全球化等意識形態因素以論斷她的實質影響力。

2022年5月8日的勝利日紀念會，連任總統的馬克宏參加紀念典禮。馬克宏接下來的政... — 2022年5月8日的勝利日紀念會，連任總統的馬克宏參加紀念典禮。馬克宏接下來的政治關卡，就是6月中旬的國會選舉，將會是能否執政順利的關鍵之戰。圖／美聯社

極右派的勒龐（左起）、澤穆爾、以及極端左翼領袖梅朗雄在法國總統選舉獲得的高支持度... — 極右派的勒龐（左起）、澤穆爾、以及極端左翼領袖梅朗雄在法國總統選舉獲得的高支持度，反映出法國民眾對於意識形態的爭辯失去耐性，而更關注如何脫離現實的經濟困境。圖／美聯社

實際上，國民聯盟的勒龐、不屈法國（La France insoumise）的極端左翼領袖梅朗雄（Jean-Luc Mélenchon）以及獨立候選人澤穆爾（Éric Zemmour）在此次法國總統選舉的高支持度，反映的並不止於法國政治光譜的轉移，更加展示出法國民眾對於意識形態的爭辯失去耐性，希望國家領袖能為國家失業率居高不下、勞動人口老化以及通膨水準上升等切身問題提供確切路線圖，脫離現時的經濟困境。

數以十萬計的法國民眾、工會代表以及學運領袖，在勞動節當日，於超過250個法國城市發起示威，包括里爾、南特、圖魯玆、馬賽以及巴黎等。法國內政部指出各地共有116,500人參與示威，其中接近1/4在巴黎參與示威，訴求主要圍繞生活成本增加、環境問題以及退休年齡延後等等。

除了勒龐支持者以外，在第一輪以21.9%得票率惜敗的梅朗雄等左翼政客，均希望利用勞動節當日發起的示威，從而為6月份的國民議會選舉打下強心劑，銳意打破執政黨「共和國前進！」（La République En Marche!）在議會的多數控制權，阻止馬克宏在第二任任期推行逆轉福利主義政策以及退休年齡改革等，進一步擴大現時法國國內的政治分歧。然而，他們如何利用根深蒂固的法國經濟結構性問題，從而在年輕族群、勞動人口以及退休階層中取得高支持度？

數萬法國民眾勞動節當日在巴黎參與示威，訴求主要圍繞生活成本增加、環境問題以及退休... — 數萬法國民眾勞動節當日在巴黎參與示威，訴求主要圍繞生活成本增加、環境問題以及退休年齡延後等等。示威演變成暴力衝突，抗議者在街頭縱火。圖／法新社

▌俄烏問題的深層矛盾——通膨危機的始作俑者？

回顧馬克宏的五年任期當中，政治刊物《Politico》歐洲版的民調顯示馬克宏內閣在5年經歷3次支持度上的顯著回溫，第一次是在2017年12月，馬克宏首次入主愛麗舍宮的8個月內，他當時大力推動「戴高樂式」的外交政策主張，不但利用與北約防長、歐盟執委會主席等現有外交戰略合作架構維護法國的國際地位，更頻頻會見國際領袖，例如時任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Benjamin Netanyahu）以及西非國家合作框架G5 Sahel內的國家元首，以及在美國總統川普宣佈退出巴黎協議（Paris Agreement）後領導元首級氣候峰會等。

第二次則在2021年1月，受到疫情陰霾籠罩的法國不但能在第一波感染高峰後穩定疫情，經濟亦受惠於馬克宏的中小企業補助政策等等，讓他的支持度在2020年第三季度取得高速反彈。

第三次則是在俄烏戰爭當中旗幟鮮明支持烏克蘭的立場，取得大多民眾認同。故此外界紛紛認為，即便馬克宏在任期中歷經黃背心示威、恐怖主義蔓延以及全國大辯論等民意低谷後，仍能順利在4月份的選舉中成功連任。

馬克宏在5年任期中，經歷3次支持度上的顯著回溫，在俄烏戰爭當中旗幟鮮明支持烏克蘭... — 馬克宏在5年任期中，經歷3次支持度上的顯著回溫，在俄烏戰爭當中旗幟鮮明支持烏克蘭的立場，取得大多民眾認同。圖／美聯社

馬克宏的連任就職5月7日當天，場外仍有反對馬克宏的黃背心運動持續抗議中。圖／美... — 馬克宏的連任就職5月7日當天，場外仍有反對馬克宏的黃背心運動持續抗議中。圖／美聯社

可是，迅速回應俄烏戰爭，並不能為馬克宏穩定選票，反倒是令勒龐等民粹主義政客取得在民生政策上的話語權。由於歐盟與法國為了反制俄羅斯的軍事侵略行為，祭出多輪制裁政策，包括將俄羅斯的大多數銀行剔除於環球銀行金融電信協會（SWIFT）外，以及研議停止向俄羅斯購入能源等。

雖然法國相較其餘歐洲國家對於俄羅斯能源的依賴程度較低，根據標普全球（S&P Global）數據指出，法國在2020年共向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Gazprom）購入124億立方公尺的天然氣，共佔全法總天然氣用量的29%，比起德國及義大利等國進口近8成以上的俄羅斯能源，影響的確較少。

但是制裁的影響之所以無遠弗屆，在於能源供應的彈性較低，假如大部分市場買家決定制裁俄羅斯生產的能源，市場難以在短期內尋求替代品，將導致全球能源價格持續波動，連帶影響歐洲各國的家用電力及煤氣價格。即便法國在核能上的高度投資，能夠減低法國的電價波動，但是仍然無阻法國電力公司向用戶祭出4%的價格上漲，令苦不堪言的基層民眾雪上加霜。

有鑑於法國目前向所有電力用戶收取近25%的能源稅率，勒龐看準以上脈絡，在競選進入最後關頭之際，向支持者提出在當選後將會取消部份電力的消費稅（總額達120億歐元），並且嘗試減免總值90億歐元的汽油稅，令選民相信她的政策能夠挽救生活成本危機。

此外，勒龐亦提出全面停用在法國國內及離岸的風力發電設施，讓法國加強發展核能，從而穩定能源供應。雖然有關政策缺乏邏輯脈絡，但是只要勒龐祭出「經濟牌」嘗試籠絡選民，處於水深火熱的基層民眾便難以抗拒，故此紛紛表示支持勒龐，使她在4月初的民調節節上升，一度與馬克宏的差距拉近至2%的誤差範圍之內。

馬克宏迅速回應俄烏戰爭，並不能為馬克宏穩定選票，反倒是令勒龐等民粹主義政客取得在... — 馬克宏迅速回應俄烏戰爭，並不能為馬克宏穩定選票，反倒是令勒龐等民粹主義政客取得在民生政策上的話語權。圖為2月7日馬克宏與普丁會面，試圖透過協商阻止戰爭。圖／歐新社

即便法國在核能上的高度投資，能夠減低法國因制裁俄羅斯導致的電價波動，但法國電力公... — 即便法國在核能上的高度投資，能夠減低法國因制裁俄羅斯導致的電價波動，但法國電力公司仍漲價4%，令苦不堪言的基層民眾雪上加霜。圖為法國電力公司旗下的核能發電廠。圖／路透社

▌地域發展不均阻礙經濟復甦

除了針對生活成本上漲以外，勒龐更以地方選舉戰略部署，拉抬自身的選舉聲望。根據法國《世界報》（Le Monde）的分析指出，勒龐在此次的第二輪選舉中，在超過30個省份中得票率領先馬克宏，而其中大部分勒龐取得高支持度的選區都是處於法國北部及東部的省份，包括在巴黎北部的瓦茲省（Oise）以及法國中部的約納河（Yonne）一帶等，這些地區的共通點在於本身均是前工業區，受到去工業化的影響，承受著高失業率的後果。

即使馬克宏在2020年曾到訪法國北部蘭斯（Lens）一帶的工業區，並向基層承諾新一輪近2億歐元的公共投資將會為民眾帶來全新就業機會，仍然無法為選民帶來信心。相反，勒龐提出撤銷30歲以下勞動人口的個人所得稅，反而取得民心支持，認為此舉能夠刺激就業，亦能為民眾帶來直接的經濟援助。另外，勒龐提出將「法國人優先」等協助本地民眾獲得就業援助、公共房屋以及家庭補助等政策，亦能令處於落後地區的民眾信服，取代現時以全球化主導經濟發展策略。

全球化掏空傳統工業重鎮同時，更促進高增值產業進一步聚集。面對全球競爭，高科技產業聚落的競爭優勢愈見明顯，無論分享、配對和學習都獲得產業和都會區的經濟加乘。企業高度集中吸引國際人才匯聚，亦容許企業分工更明細，建立橫跨產官學界的產業網，促進配對合作，更有助知識產出、流通與累積。這些經濟優勢都容許個別都會區獲得大量新創紅利，成為國家發展的引擎。

即使馬克宏2020年曾到訪法國北部工業區，並近2億歐元的公共投資將會為民眾帶來全... — 即使馬克宏2020年曾到訪法國北部工業區，並近2億歐元的公共投資將會為民眾帶來全新就業機會，仍然無法為選民帶來信心。相反，勒龐提出撤銷30歲以下勞動人口的個人所得稅，反而取得民心支持。圖為4月18日馬克宏與勒龐在第二輪選舉前的電視辯論。圖／法新社

相反，落後地區產業外流、更欠缺相關產業發展，難以自然演化成高科技產業聚落。從2000年到2016年之間，法國區域間的人均國民生產總值（GDP）差距逐步擴大，在三十個OECD國家中地域差距排名第十。2016 年，人均國民生產總值最高的法蘭西島大區（Ile-de-France，即首都圈），就比最低的上法蘭西大區（Hauts-de-France）相差超過一倍。而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法國政府，卻一直無法端出有效的政策，推動區域更新。

法國政府以基礎建設作為推動區域經濟復興的工具，希望透過提升區域間的交通易達性，促進落後地區的生產力。然而，法國高鐵網TGV就發現對提振生產力作用不大，反而導致區域競爭的零和遊戲進一步倒向城市一方：高鐵為二線城市帶來的經濟增長，只是區內其他城市經濟活動遷入的結果。高鐵令二線城市與巴黎間的時間距離縮短，更反而吸引不少二線城市的業務遷入巴黎，擴展服務市場，加劇區域發展不均。倫敦政經學院經濟地理學教授史托佛（Michael Storper）進一步指出，法國高度集中的行政體系與法制阻礙區域企業網的發展，官僚作風亦往往為新創定下硬性框架，造成衝突。

以南部庇里牛斯大區（Midi-Pyrenees）的「橫跨」政策（Transversalite）為例，當地政府就自行選拔「領導企業」設立小組商討新創事宜，更希望透過訂立正式規範，促進行業間的創新和知識流動。由此可見，法國的官僚體制缺乏推動高科技產業所需的彈性，導致區域發展政策失效。由全球化的經濟趨勢，到法國政府的政策失敗，都導致區域經濟發展不均持續惡化，加深經濟輸家和贏家的對立。

總括而言，勒龐此次雖然仍然未能坐上總統大位，但是相比起2017年極端排外的選舉戰略，極右陣營已經成功將自身的政策焦點，從民族主義轉移至經濟主張之上。受惠於通膨危機及疫情後的就業市場仍然未達全面復甦，勒龐在法國的本土化經濟戰略，對於年輕族群具有一定市場，馬克宏未來五年任期的成功與否，不單只需要向民眾證明自身並非袒護商界，更需要為民眾帶來經濟上的確切出路，平衡歐盟與法國的發展主張，從而達致以民為本的政策倡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