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港督彭定康(下):寧化飛灰不作浮塵...中國惱火的「港英喉中刺」
文/郭耀斌(The Glocal 研究員)
中國一心以為能從英國手上順利取得香港主權,怎料殺出彭定康企圖在香港推進民主?時任中國國務院港澳辦公室主任魯平公開斥責彭定康是「千古罪人」,自此彭定康與新華社香港分社(當時為駐港的中國官方代表機構,2000年改稱香港中聯辦)社長周南和副社長張浚生經常為香港事務隔空開火,唇槍舌劍,蔚為奇觀。
一直以來,倫敦的中國事務官員和歷任港督,對中國的認識大多只停留在東方主義的視野,對中共的談判作風和思維模式一知半解。他們在地緣政治利益上,經常懼怕中國會隨時派兵奪取香港主權,結果每每處於下風,不是錯過時機取得涉及香港的更多利益,就是被北京洞悉自己的談判底線。
中英談判期間的英國談判團關鍵人物、時任英國駐中國大使柯利達(1984年卸任駐中國大使一職後,他分別擔任柴契爾夫人和梅傑的中國事務顧問)認為,香港的食物和食水依賴中國供應,加上英軍駐守香港也不可能抵抗中國解放軍;縱使英國在國際法上擁有香港島和九龍半島的主權,一旦新界(佔香港面積最大的範圍)的主權在1997年後轉至中國手上,英國也不可能繼續有效管治下去。
柯利達因此說服柴契爾夫人放棄香港主權,換取中國不單獨對香港主權有所行動,期間為香港爭取最大的利益。
中國在香港主權問題談判中從未退讓,結果令急於達成協議、解決問題的英國多番退讓,柯利達的姿態最為關鍵。從今日的角度看,柯利達早在談判初期已被北京識破底線,發現英國可犧牲香港主權,來保障英國企業在中國的利益,因此能「主動地選擇被動」,等待英國自行退讓,接受中國的條件和要求。
彭定康擔任港督前,從未在外交部供職過,亦沒有在1979至1984年參與過中英談判,對中港事務一無所知,結果這項看似是缺點反而變成他的優點。彭定康沒有中國經驗的包袱,對中港政治的了解全憑「細龜」黎偉略短時間內的研究分析,沒有東方主義的幻想和距離感,加上沒有連任的壓力,使他能擱下包袱為香港爭取有限的政治利益,直接頂撞中國官員。
除了魯平外,彭定康每日也被香港的親中傳媒謾駡、抹黑和嘲笑,但他仍處之泰然。他在2012年接受香港電台節目《頭條新聞》訪問時,憶述當年雖然不斷被香港的親中傳媒極盡能事抹黑嘲笑,但認為:
如果抱持自由社會的信念,便要接受這是政治氣候本質的一部份。
彭定康惹來北京震怒,是因為他在中英雙方協調、有關香港立法機關民選議席數量逐步增加的計劃中,在方案中修改為有利民主派的選舉方式,不能令中國提早在選舉制度中取得優勢。
他的政治改革方案(又稱「新九組方案」),最終在1994年6月驚險獲通過,但因為中國激烈反對而不能跨越1997年,只能在1995至1997年期間實踐。他被中國官員嚴詞斥責違反英國在《中英聯合聲明》的承諾、違反《基本法》銜接的原則、以及違反中英兩國政府以七封書函達成的秘密協議,簡稱「三違反」。
經此一役,「千古罪人」彭定康與「台獨份子」李登輝、西藏「分離份子」達賴喇嘛十四世「齊名」,成為至今中國官方的眼中釘。
香港的傳統親中派傳媒以往喜歡形容彭定康代表「英國人撤走時埋地雷」,破壞香港立法機關在1997年前後順利交接,也縱容房地產價格高漲,導致香港在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後房地產市場大崩潰。如果要在施政上挑骨頭,彭定康未有推出嚴厲替施壓抑香港房地產泡沫,可說是他任內少數的敗筆。
▌精神病院的告別贈言
香港現時的政治空間不斷被北京收窄,得到親中政治人物和權貴支持。很多人、特別是年輕人發現,彭定康出任港督期間,似乎早已預視這個情況終有一日出現。
彭定康在1996年發表出任港督以來最後一份《施政報告》,提到:
北京在1997至2002年期間未有過份干預香港特區政府管治,香港人起初對彭定康這番說話不以為然,但隨着北京伸入香港的手慢慢越伸越深,香港人終於明白——真正侵蝕香港自由社會的,是被北京引誘而出賣香港利益的權貴。
2014年8月31日,中國人大宣布通過俗稱「八三一方案」,正式否決港人對2016年立法會和2017年行政長官選舉的所有民主改良訴求,這亦是同年觸發「雨傘運動」的核心原因。當年的9月初,彭定康在英國《金融時報》撰文,憶述在卸任前數個星期,曾到訪一個精神病院,裡面有個穿了整齊三件頭西裝的病人,很認真的問他:
即使當刻身處精神病院,彭定康回憶起來,認為那是自他在香港以來聽到「頭腦最清醒的提問」。他直言該病人頭腦太清醒了,自己回答不了,但認為「當年他的政府能夠多做一點,以回答這條問題」。
1997年6月30日傍晚,彭定康的告別演辭提到「香港人現在能夠管治香港」,但他的心裡從來不相信中國會容許港人治港。
▌少小離家老大回
在香港主權移交儀式上,坐在彭定康身旁的不再是當初委派他來香港的親密戰友梅傑,而是剛剛在兩個多月前帶領工黨在英國國會選舉大獲全勝的布萊爾(Tony Blair)。那時候,44歲的布萊爾率領工黨革新了被保守黨控制了18年的英國政治氛圍,保守黨陷入低潮。
53歲的彭定康挾著在香港累積的高人氣、返回英國政壇後,發現物是人非,黨友已移席至反對黨的座位,英國政壇不再是他們的時代。
彭定康的天主教信仰,加上出色的外交手腕和親歐立場,首先獲布萊爾政府委派在1998至1999年出任「北愛爾蘭警隊獨立調查委員會」主席,負責改革北愛爾蘭警隊,其後再獲布萊爾政府推薦,在1999至2004年出任歐盟委員會對外關係專員(此職位經過合併後,現名為「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
60歲的彭定康完成了在歐盟的任務後,先後出任牛津大學校監和英國廣播公司信託基金主席,不時以保守黨元老這個身份在英國脫歐議題上發聲。
▌「攬炒」的印記
彭定康最掛念的,仍是香港這個遠東彈丸之地。他先後多次重臨香港,期間或多或少總會評論香港政治情況,由2014年起至今,他不時撰文和接受傳媒訪問,支持香港人爭取自由,批評香港政治制度倒退,批評北京破壞香港人應有的權利,而且語氣一次比一次重,逐一應驗在出任港督時對1997年後香港的預言。
自2019年6月以來,香港人由反對「送中法案」開始,不斷遭受北京的國家機器壓迫,同時不斷求助外國幫忙對抗中國,促成了是次北京訂立港版國安法的動機。彭定康當年單打獨鬥,幾乎是唯一西方政治人物公開對抗中國;如今香港年輕人前仆後繼抵抗中國打壓,能否獲得國際社會同情?
香港年輕人這種「攬炒」(即「玉石俱焚」的意思)的決心,其實彭定康在1996年發表的《施政報告》結尾部份,冥冥中已有所預示:「在我看來,香港一直在生活中實踐(美國)作家傑克.倫敦(Jack London)的信條:『寧化飛灰,不作浮塵。寧投熊熊烈火,光盡而滅;不伴寂寂朽木,默然同腐。寧為耀目流星,迸發萬丈光芒;不羨永恒星體,悠悠沉睡終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