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的委內瑞拉(下):窮得只剩下石油的「資源詛咒」?
現流亡於美國的中國知名異議經濟學者何清漣認為,委內瑞拉之所以落到今天這般田地,查維茲推動的「21世紀社會主義」要負很大的責任:「委內瑞拉和西方國家在反思這個國家的問題時,只肯承認是能源詛咒,絕不承認是社會主義制度導致的災難。」
社會主義真的這麼糟?恐怕未必如何清漣的簡單設想。否則在本世紀「粉紅浪朝」中的拉美民選左派政府,皆推動各種程度不等社會主義政策,其經濟發展為何未跌宕如委內瑞拉?
任職於倫敦政經學院的庫薩克(Asa Cusack)認為,與其將委內瑞拉的問題歸咎於社會主義路線,不如說是2014年國際油價大跌70%,使極為過度依賴石油經濟的委內瑞拉崩盤,應驗了「資源詛咒」。
▌資源詛咒?社會主義?
「資源詛咒」是比較政治與發展經濟學中,一個超過半世紀的議題。其主要論點是:當一個國家擁有大量的自然資源時(如委內瑞拉的石油),相較於自然資源較少的國家(如台灣),其經濟發展速度較緩慢,政治民主化程度較低,社會整體發展程度也較低。
但擁有自然資源真的「懷璧其罪」?為何同屬自然資源豐富的國家,像是同屬產油國的美國與挪威,與委內瑞拉的政經發展程度大異其趣?柏克萊大學政治學系教授唐寧(Thad Dunning),從完全不同的角度看待資源詛咒。
唐寧認為,相較於世界其他地區,拉美國家更能夠利用來自石油與礦物資源的收入,支持而非破壞民主政體——即便掌握自然資源的鬥爭有助於產生威權主義,但是石油等自然資源產生的利潤,透過再分配政策,有助於增加國內非能源生產部門的所得;在政治上,倘使菁英因為再分配的問題而抗拒民主改革,透過自然資源獲得的利潤,或許能使菁英不至於阻擋民主化。
最後,拉美國家與中東產油國最大不同之處在於,前者儘量降低自然資源在其經濟結構中的份量,但是,中東產油國則不然。像是史坦福大學的卡爾教授(Terry Lynn Karl)在《豐富資源的困境:石油盛產與石油國家》一書中,就認為石油收入在委內瑞拉的民主轉型期,扮演過重要的角色。
在委內瑞拉產油高峰的1970年代,如同前文所述,石油收入固然鞏固了菁英統治,但也促成了兩黨競爭的政黨政治,並支付了民眾健康照顧以及高等教育的支出;聯邦政府80%的開支由原油收入供應,但私營經濟活動活力旺盛,估計約佔GDP的85%。從再分配政治的角度來看,石油出口的收益在1960-80年代間,擴大了委內瑞拉社會福利的規模,減緩了社會階級對立。
就此來看,資源詛咒與社會主義似乎都未必是當前委內瑞拉經濟崩盤的病灶,那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委內瑞拉經濟困境:石油經濟與治理結構
面對委內瑞拉的經濟危機,獨立記者張翠容是這麼說的:「本來早有有當地經濟學家警告,不能依賴單一經濟,一定要多元化發展,而查維斯(編註:查維茲)本人也有這個計劃,不知怎的,始終發展不起來。」
老牌左派學者弗特梅爾教授(Henry Veltmeyer)認為,委內瑞拉的問題出在查維茲時代的產業結構中,出現一種「重返第一級產業」的現象。在1990年代晚期,石油收入佔委國出口結構約60-70%,到了2008-2014年間,卻高達96%。
其實,不只委國高度依賴石油經濟發展長達80餘年,更重要的是查維茲自己也孤注一躑,將石油帶來的外匯收入,視為國家發展唯一的的萬靈丹。因此,牢牢地控制住「委內瑞拉石油公司」(PDVSA)就格外重要。
在2002年的流產政變後,石油工會仍舊持續發動抗議,查維茲於2003年開始重整PDVSA,開除將近一半抗議的員工。查維茲意在使PDVSA成為一個集石油開採單位,與社會福利提供單位於一身的組織。原擔任內閣中的能源與礦業部長拉米瑞茲(Rafael Ramírez),於2003年的石油勞工大罷工後,同時接任PDVSA的董事長,「政企合一」使得原先主管單位應擔負的監督責任完全失守。
委國的石油產業受到中央高度控制,而如同先前提到,查維茲的修憲使行政權獨大,能夠「監督」PDVSA的單位僅剩聯邦政府,而這個政府又在立法權屢被削減下,根本難以被監督。
PDVSA支應社會福利計畫的支出,產生了嚴重的資金排擠效應。2007-2011年間,PDVSA支付了約700億美元於社會福利計畫,但在同時,花在石油探勘的經費僅達10億美元。其最直接的結果就是原油減產——委國在2012年每年約產290萬桶,到了2016年卻不及250萬桶,主要原因就在於投資不足,導致設備更新速度與探勘工作落後所致。即便國際原油價格回漲,以委內瑞拉當前的狀況,也難搭上這班車。
在貨幣問題上也是如此。委國中央銀行在2001年改制,總統能夠在7位董事組成的董事會中,直接任命5人,中央銀行的獨立性直接被查維茲一手破壞。政府只要想要或覺得需要花錢就加印鈔票,貨幣供給缺乏紀律,最後結果就是惡性通膨。
貨幣的幣值取決於民眾以及市場對它的信心,信心一旦鬆動,貨幣價值就會下跌。委內瑞拉的通膨問題在查維茲時代就已經出現了。2003年後玻利瓦爾幣與美元的釘住匯率在6.3:1;根據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教授漢克(Steve H. Hanke)的研究,大約從2005年開始,委國玻利瓦爾幣的黑市匯兌已經開始走貶,到2012年已經跌破10:1;查維茲去世前夕(2013年)直接陡降到25:1;馬杜羅任內更是如自由落體般,到2015年5月跌到超過300:1。
玻利瓦爾幣的黑市價格跌幅意味著超級通膨,彭博社還因此「別出心裁」地在網路上搞出一個「委內瑞拉咖啡指數」,以卡拉卡斯東區販賣店的「一杯熱咖啡」為準,代表委國的惡性通膨。
在當代資本主義世界,政府的外匯儲備、財政與總體經濟政策最主要的功能之一,在於經濟危機出現時,政府如欲降低衝擊,它就必須擁有足夠的財政能力對抗波動,委內瑞拉的經驗恰巧說明了,卡拉卡斯嚴重缺乏總體經濟管理的能力。因此,這不是簡單的以資源詛咒或是走社會主義道路就能夠簡單歸因的。
▌小而不美的經濟發展
弗特梅爾認為,查維茲的「新採掘論」(new extractivism)與新自由主義不同。新自由主義著重的是中產與資產階級的經濟利益,自然資源的出口收益不會對全社會——尤其對基層民眾——進行再分配,而查維茲將出口收益進行再分配,以達成「包容性的發展」,使得查維茲任內因而形成穩定的國內階級聯盟。
與其相配套的政策,還包括不依賴大型跨國企業的發展模式,轉向扶植國內的小生產者,由國內的生產服務國內的需求,促進國內資本的形成,擺脫經濟殖民地依賴國外市場、但國內欠發展的困境。中歐大學的巴克斯頓(Julia Buxton)教授於2016年接受《新左評論》訪問時指出,查維茲的經濟政策最大的問題就出在這種以合作社、小作坊模式的包容發展模式。
她比較裴瑞茲與查維茲,這兩位總統利用石油外匯的不同模式;前者透過這筆錢發展重工業與製造業,力圖使委內瑞拉擺脫對外商品依賴的困境,而後者並沒有這麼做。反之,他將這筆錢用在扶植中小企業、家庭企業與合作社,以及各種社會福利事業。2000年,委國經濟結構中,製造業的產值比率還略微超過油氣業(20%:19.2%),查維茲逝世後的2014年,該比率卻逆轉成為13.9%:29.1%。
「Mercal計畫」亦是一例。Mercal是散佈全國的國營連鎖購物中心,提供廉價的食品與民生日用品。Mercal成立的目的是,與販售進口商品並由工商資本家掌控的超市集團相抗衡。因此,Mercal就是政府以直接補貼為手段,一邊透過補貼國內生產者的方式,鼓勵他們進行生產活動,另一方面補貼消費者群體,以國家補助的低價銷售產品,這是直接以扭曲市場的方式,進行商品的生產與銷售。
但這一類大規模的國家補貼,也只有在國際油價處於高點的時候,方能夠進行,一旦國際油價走貶,國家財政無力補貼,國內生產者失去生產的動機,消費者也買不到商品,隨之而來的通貨膨脹就會讓這個國家喘不過氣來。而這個趨勢從查維茲執政期間就已經開始——消費者物價指數(CPI)成長率在1998年是10.62%,到他去世時的2013年高達263.29%,2016年則飆升至4665.79%,外匯存底為之枯竭。
尤其是在2008-2009年全球資本主義危機時,全世界因為經濟不景氣,導致總體需求大減,連帶也縮減了對能源的需求。同時,查維茲政府繼續進行民生必需物品的價格管制,這乍看之下能夠滿足中低收入民眾的基本需求,但卻造成災難性的影響。
首先,國內生產者因為利潤被擠壓而減少生產。以咖啡為例,委內瑞拉原是重要的出口國,到2009年之後的幾年,反而需要進口以因應國內需求。再者,國家補貼民生必需品的結果使商品相對便宜,增加黑市交易的動機,這些大宗商品因為有利可圖,常北運到哥倫比亞銷售,反而造成委國內部民生必需品短缺的窘境。
最後,卡拉卡斯對外部大環境的變遷缺乏應對之道。查維茲知道委內瑞拉的石油高度依賴對美國的出口,他為了平衡這項「先天」戰略上的破口,在其執政之後轉向北京這個「社會主義兄弟」發展經貿關係,將石油出口地轉向中國,並且透過固定價格的方式,避免油價受到國際市場波動的衝擊。
查維茲的避險思維確實了不得,但是國際油價變動除了受資本主義世界景氣波動,以及「中國製造」的需求之外,千算萬算萬,算不到2005年後,美國頁岩油的蓬勃發展直接帶動了國際油價下降,以及在2008年之後中國經濟成長下修,直接影響委國的石油出口。
史坦福大學教授卡爾(Terry Lynn Karl)就曾經表示,就歷史發展來看,產油國往往被外國私人利益與其他國家的政府盯上,而成為外國干預內政的重要對象。而馬杜羅內政上的失能,使華府的手再一次長驅直入卡拉卡斯。
全球左派不應該再將問題簡單地歸咎於美國干預。畢竟在查維茲時期,華府即便想要干預也困難重重,為何在馬杜羅時代,怎麼好像一切都變了調?委內瑞拉今日的破敗,既非單是資源詛咒發功,亦非社會主義的破產,而是總統行政權力的集中,加上經濟治理的失能。從查維茲到馬杜羅對今天的爛攤子都難辭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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