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剿匪之名:菲律賓「恐怖擴散」的農村新秩序
▌前情提要:〈倒在死亡季節的蔗糖農工:菲律賓「沙蓋九人事件」〉
兩年前的聖誕節假期,我正好在西內格羅斯,邊陪蔗農吃著簡單的餐食慶祝,邊看著他們扛抬收割的甘蔗,聽他們回憶怎麼熬過貧窮的過去、度過馬可仕暴政時期。因此,這幾年每到聖誕節,我就會想起這些農民和他們的故事——信仰天主教的菲律賓人非常看重這段時節,盡可能希望全家團聚、平安度過。然而,如果不工作、沒收入,一切都是奢談。因此,即使是假期,他們仍然勤於農作。
菲律賓是世界重要的糖產國之一。在東協諸國中,甘蔗產量僅次於泰國,是菲律賓主要的經濟作物;菲律賓有8區、17省產糖,最重要的產區在內格羅斯,佔總產量的一半之多,因此有著「蔗糖之鄉」的稱號,而成就這「蔗糖之鄉」的則是大量的蔗工。
這些農工多受雇於莊園地主,莊園、土地多數則都從西班牙殖民時期世襲而來。人民幾乎沒有自己的土地、不能種植能夠裹腹的作物,收入微薄且貧窮,在80年代甚至有大量孩童餓死的情事,也讓這座邊緣的島躍而成為國際媒體焦點。
我之所以會去內格羅斯,即是想知道:
這座島現在如何?蔗農生活改善了嗎?
但島上的朋友跟我說,沒有什麼改變,這麼多年過去,內格羅斯人民依然貧窮,難以擁有自己的土地,他們的困境仍無法解決,但願意一步一步解決。
那幾個月,我在臉書上,看著許多農民組織領導者與參與者,不斷被暗殺死亡,不免想著:在這個國家有尊嚴的活著真是不容易。但這樣的感受,隨著我回台灣,漸漸拋到腦後,直到去年秋天,從網路上看到這座島的農民再次因為「死亡」登上媒體版面,才發現:從那之後,內格羅斯出現武力警戒——約有千餘名兵力在聖誕節前後駐紮進西內格羅斯——而禁毒計畫「敲門認罪行動」(Oplan Tokhang)和反暴亂的「和平行動」計畫(Oplan Kapayapaan)都成為內格羅斯遭「軍事化」的理由。
事實上,早在2017年,杜特蒂政府已持續在沙蓋(Sagay)、埃斯卡蘭特(Escalante)、卡拉特拉瓦、托波索、聖卡洛斯等內格羅斯北部城鎮部屬兵力——只因這些村落或莊園的農民對土地抗爭積極,或是已經建立農民合作與土地開墾計畫(LCAs)。我曾隨「全國蔗糖工人同盟」(NFSW)的工作人員拜訪這些城鎮的村落,觀察農民們如何緊密合作,又如何開會尋求解決土地問題。這些農人期盼殷殷,一邊回想馬可仕戒嚴下的不公,一邊期盼杜特蒂政權給予帶來改革的機會。
但事與願違。2018年10月底「沙蓋事件」發生後,原本承諾要查辦的警方態度變得消極,預計親訪內格羅斯的杜特蒂態度也突然轉變,轉而批判是NFSW唆使犯案,又說是菲共所為,甚至捏造新聞,將矛頭指向家人自導自演。此後警方非但頻頻造訪受害者家裡,進行查問騷擾,還在這些地點設下不少檢查站,進行媒體控制,試圖扭轉輿論。
但這顯然是失敗了。內格羅斯居民與社運者不約而同,想起發生在1985年的「埃斯卡蘭特屠殺」(Escalante massacre)——當時因為糖業問題而受苦的人民,聚集起來反抗馬可仕暴政與土地問題,最後約有20餘人死在軍方鎮壓下。
歷史的齒輪似乎又回頭。這麼多年過去,承受多年不公不義的內格羅斯人民,又面對類似的命運:馬拉坎南宮於11月底頒布〈第32號備忘錄命令〉(MO 32),指示武裝部隊與國家警察到內格羅斯與其周邊地區進行軍力部署,好壓制「不法暴力及恐怖主義行為」。而本應於年底結束的民答那峨戒嚴令,則經國會通過延長到明年底。MO32是否成為全國戒嚴的預告,則成熱議。
MO32表明:內格羅斯等地因為和不法團體掛勾,發生幾起暴力事件,據此,為了防止更多無辜生命犧牲與財產損失,有必要加強總統的指令,讓軍警在非法暴力與國家緊急狀態下能夠接受任務,必須和當地政府合作來執行權力,好阻止暴力蔓延到其他地區,並讓國家盡快回復正常。而MO32的基礎,即是2016年五月頒佈的〈第55號公告〉,也就是民答那峨戒嚴令。
因此,即使菲律賓當局百般強調,這項命令不是全國戒嚴的序幕,但有識者莫不擔心,從菲南民答那峨戒嚴開始,到菲律賓中部的警戒,都有風雨欲來的氣氛。而MO32正也間接證明了杜特蒂的命令是絕對權力的延伸。
「MO32會允許國安勢力威嚇異議者、社運人士與不同意杜特蒂政策的反對者,並使他們沈默。」前「民族第一黨」眾議員科爾梅納雷斯擔心這項命令會對加強對人權的暴力侵害,
他因此強調,菲律賓人民絕不可讓杜特蒂操作這麼明顯的馬可仕策略,現在發生在內格羅斯的事,將是杜特蒂為了保護自己政權,擴展到全國的違反人權計畫架構的一部份而已。
啟動這個軍事部署的起因,即是「沙蓋事件」。馬拉坎南宮發言人帕內洛毫不否認,甚至表明這是為了保護無辜的生命,將國家盡快回復正常所為,也是以武力鎖定這些省分的原因,「因為這些地區有一連串針對國民、對付軍警的行動,所以有必要部屬軍力,包含這地區的警力也要負起保護人民的責任。」
對於媒體臆測MO32與今年舉行的期中選舉有關, 帕內洛則是嚴正否認。國防部長洛倫扎納卻持相反意見:「我們收到抱怨,說NPA在這些地區干預選舉」,他宣稱自己注意到「沒有付錢給叛軍的候選人」無法進入這些區域,而且,「MO32是針對受到共黨威脅的區域實行,這些地方的叛黨不斷燒毀裝備、掠奪商人的錢。」
我在網路上尋找許久,都沒有發現相關的證明——事實上我那些內格羅斯的朋友也否定這些指控與情狀。但許多地方勢力則是同意杜特蒂政府的說詞:他們歡迎武力進駐,說自己希望和平,反對動亂,反對共產黨。或者說,反對一切阻橫他們得利的異議者。
MO32已經啟動,菲律賓非法處決的範圍又再擴大,戒嚴或不戒嚴,外界已很難介入關心。然而,歷史的迴圈,有時不需靠後見之明,像是杜特蒂以武力打擊共產黨、透過執法來摧毀異議者的形式,雖時常被視為馬可仕路線,但他卻主動宣稱想要複製的是「蘇哈托模式」(Suharto style)——前印尼國家領導人蘇哈托執政期間,為了掃除赤色份子,大打「新秩序」(New order)名號,針對華人、學生、工會成員與左翼為目標,在1965-1966年間進行大屠殺。約有三百萬不等的人民死亡。
於是,他下令軍警要「消滅新人民軍」,即使必須殺害每一個成員都在所不惜,
你們要改變思維。不要跟他們對抗,摧毀他們,殺掉他們。殺了就是了。
他說即使在假期之中,都不會與NPA休戰,絕對要消滅左翼,必須要消滅左翼,而他會為殺戮負起責任。
或許,這才是MO32的真意。沙蓋事件、無謂的犧牲,都是託詞。而土地改革或蔗農的生計,完全不在杜特蒂政權的規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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