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死亡季節的蔗糖農工:菲律賓「沙蓋九人事件」
2019年初始,1月4日,在新愛國聯盟(BAYAN)的帶領下,約有七十個左翼團體成員聚集在菲律賓國家警察總局前,譴責警方與菲律賓軍隊在西內格羅斯省以所謂「勸降式鎮壓」(tokhang-like crackdown )來對付社運人士。
Tokhang源於宿霧語(杜特蒂的母語),結合「敲門」(toktok)與「勸誡」(hangyo)二字成「敲門認罪」之意,現為警方禁毒行動的名稱(Oplan Tokhang )——被評選為2018年菲律賓的年度詞彙——但在社運人士心裡,這類行動早被擴張為打擊異己的方法:
這些抗議者指的是:聖誕節後,菲律賓武裝部隊偕同警方,在貴芬甘等西內格羅斯城鎮,以「打擊毒品與非法槍械與犯罪」為名進入社運者的基地或家裡。至年底為止,最少6人死亡、24人遭到逮捕。
一如以往,警方將這些殺戮歸咎於對方「拒捕」。人權團體因而公開批判杜特蒂政府對「和平且合法」的社運工作者與組織者暴力打壓,譴責執政者利用毒品戰爭這種骯髒計謀,掩飾對社運工作者的法外處決。
據悉,執行這些行動的為第32步兵旅、94步兵營及菲律賓國家警察,甚至自12月27日起,即不斷增加兵力進駐內格羅斯的部分城鎮,目前已逾千名;年前,軍警共發出百張針對非法槍械與毒品的搜索票,但逮捕或殺人時,卻未秀出任何一張得到授權的法律憑證。
人權團體因此論定:軍警這些行徑,歸因於總統杜特蒂近來「消滅左派」的宣示,「這是杜特蒂政府的陰謀,他們想要製造恐懼,並箝制那些批評他反人權政策的團體。」
對這些團體而言,禁毒或治安不過是處理異議份子的藉口,當權者之所會在內格羅斯這個省做出大動作,無非是遮掩那失敗的土地改革政策,而這背後所顯示的,則是這地區貧民、沒有土地的農民數十年來無以為繼的奴隸般處境;新上路的《稅制改革法》(TRAIN)更是將這些底層推入深淵。但在政府揮出的治安與反恐(共)大旗下,所有反對聲音都被打成「敵人」,而且是必須被打倒的「敵人」。
這種敘事扭轉的方式,可由去年10月20日發生的「沙蓋屠殺(Sagay massacre)」證明:
當夜9點多,晚餐將結束之際,在西內格羅斯沙蓋這個城鎮的田野裡,約10餘名蔗農遭到M16突擊步槍掃射,包含女性、少年與原住民在內,共有9人喪命於這場不明的襲擊中。事發當時,這些的農民正在田邊棚屋裡休息,卻受到近距離擊殺,不僅頭部中彈,其中三具屍體還被淋上汽油焚燒。
根據媒體報導,這些農民之所以被殺,僅僅只是因為他們在無工可做之時,在納內莊園(Hacienda Nene)的閒置荒地中扎營,準備種些蔬菜香蕉維生,好熬過「死亡季節」(Tiempo Muerto)。
內格羅斯這座位在中菲律賓的島嶼,一直是菲律賓最重要的糖產中心,有「蔗糖之鄉」盛名;甘蔗一年一穫,在收割季時仰賴大量人力。莊園裡的農工在收割季期間領著的是一般工人的薪水,一天約90塊台幣,是法定最低工資的一半。但在非生產性期間,每半個月只能領到500到1,000披索,大約300到700元台幣。換句話說,在這段時期,一個人以一個月最多1,500台幣的收入支撐一個家庭。
這些工人每日居住在蚊蟲侵擾、狹窄惡臭的工寮裡,吃著腐敗酸臭的食物,工時超過12小時...即使如此,他們所領的錢僅有塊台幣60塊,報酬遠低於勞務。但他們不能抱怨,因為,這些錢必須養家,如果不工作,就沒有錢,沒有錢,孩子就會餓死。
為了掙得溫飽,收割季他們必須日日工作,因為之後等著他們的是三個月到半年不等的碾磨季,這段時間,地主不需要工人,他們便不能工作,無錢可領,無飯可吃。菲律賓人稱這段時期為「Timpo Muerto」,也就是死亡季節。對這些家庭來說,別說讓孩子上學,連食物都沒有,常有死亡憾事發生。
這段閒置期可達半年,對於仰賴蔗糖、只種植甘蔗的內格羅斯來說,農民根本沒有其他出路。於是,在民間團體的帶領下,他們嘗試在等待重新分配的土地上進行集體耕種計畫「Bungkalan」。但農人自我救濟的Bungkalan,只是反映土地改革的失敗而已。
事發這一天,這些農人才剛開始翻土耕種而已,但光是這行為,就足以侵犯「權力者」的界線。地方霸主於是透過暴力來警告與清理這些「麻煩」——根據人權團體調查,有極大可能是莊園地主托倫蒂諾(Carmen Tolentino)與其承租人的僱傭兵所為,且這兩個人又是內格羅斯省長與沙蓋市長的近親。消息傳出後,輿論譁然,民間團體多半將罪責指向地主與其僱傭兵「SCAA」(Special Civilian Auxiliary Army ),而SCAA又是與AFP有關聯的私人軍隊。
這場殺戮不是一件孤立的事件:這些年來,有若干追求土地改革與權利的農人死於槍下。光是2017、2018這兩年,「全國蔗糖工人同盟」(NFSW)領導者或幹部或被刺死或被射殺的消息頻傳,連這群包含老弱婦孺的九名死者都是NFSW的成員。
NFSW成立於1972年,正是菲律賓前總統馬可仕(Ferdinand Marcos)宣佈戒嚴之時,工會運動也於此際開展、試圖替工人爭取權益。這座島因帶著明顯的社會經濟差距,長期以「社會火山」(a social volcano)著稱,反抗能量也從過去延續到今天,不因政權更迭而改變。1970年代亦是如此,換來的卻是政府發動的血腥行動。西內格羅斯島上,立著一個馬可仕政權鎮壓農民的紀念碑,即是證明。
這股民間力量,不時串連結合,只要對政府或既得利益者造成壓力,就會被讓執政者斥為「菲共」,並且將這些不利政府的情事歸咎為「赤色陰謀」。因此毫不意外地,10月「沙蓋屠殺」發生後,警政軍甚至與馬拉坎南宮口徑一致,直指是菲律賓共產黨策劃,再交由其武裝側翼「新人民軍」(NPA)執行,而NFSW更是被當權者視為新人民軍的一部分。
將「打擊共產黨」當作政府鎮壓的正當性,不只發生在冷戰時期或者獨裁者時代,自1980年代人民革命以來,艾若育、艾奎諾三世一直以這理由將殺戮合理化。
前聯合國特別報告員阿斯頓(Philip Alston)在2007年的人權報告中指出,艾若育政府以反動亂為由,對左翼份子進行法外處決。到了杜特蒂執政,打擊新人民軍與分離主義者更成為一個堅實的藉口,讓菲國政府能在民答那峨執行武力再行戒嚴;「法外處決」更是處理經濟與社會問題的手段,遭到暗殺的死亡人數無以數計。
若加上這起在媒體與社群網站上被標示為「Sagay 9」的殺戮,杜特蒂執政兩年來,光是NFSW成員就有172人遭到暗殺,其中內格羅斯佔了45人。
「這些都是反政府者的陰謀。」將事件推給菲共、宣稱是陰謀的杜特蒂政權,也不忘強硬警告這些試圖「侵佔土地」的農民:
我命令警察射殺他們,如果他們以暴力反抗,射殺他們,如果他們死了,我也不在乎。
菲國政府確實不怎麼在乎,沒有公正的司法介入調查,而替這9名亡者辯護的律師羅慕斯(Benjamin Tarug Ramos)在事件發生一個月不到,受到機車騎士暗殺,當場死亡。而這也是杜特蒂上任兩年半來,第34位被殺的人權律師。當地警察局與總統府雖保證會查明此案,但〈第32號備忘錄命令〉(Memorandum Order 32)繼之而行:軍警可以部屬更多人力到內格羅斯,好壓制「不法暴力及恐怖主義行為」。
於是,更多人被殺,更多人被捕。
收看更多文章,請訂閱轉角國際facebook專頁:
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