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話語權之爭,從「鄭和下西洋」說起...
中國人的海洋觀推崇鄭和,看重海洋合作,而世界上有些人信奉馬漢,熱衷控制海權。
今年3月,中共全國「兩會」期間,中國外交部長王毅在記者會上,針對南海是否會導致中美開戰的提問,這樣回應,接著順勢表示,「即使中美之間,只要轉變觀念,浩瀚的海洋也完全可以成為兩國合作的廣闊天地。」
王毅的說法似乎有意與美國國防部長馬蒂斯,在2月初訪問日本時宣稱「中國試圖重建明朝的朝貢體系」,互別苗頭。這種爭論,當然不是始於今日。過去對中國來說,這涉及鄭和下西洋的性質是否與「帝國主義擴張」相似;今日還增加了中國崛起,是否會在東亞重建朝貢體系的疑慮。
王毅親上火線回應,顯示學術辯論正式升高至官方爭奪話語權,透過建構本身需要的事實來操作。而王毅短短的回應,透露出至少三個明顯的建構——海權不可被「控制」、天朝不可能讓鄭和進行「國際」海洋合作、中美海洋合作實為勢力範圍劃分。
▌謬誤:海權的迷思
當代的中國,近代史的屈辱記憶與跨海而來的威脅有密切關係,包括學者在內的許多人提到海洋時,常見的一種現象,是把「海權」與「制海權」混淆。比如上海政法學院教授倪樂雄就曾說:
海權和陸權都屬於國內外學界約定俗成的專業術語,海權一般指國家運用軍事力量對海洋的控制。
這種概念顯然是制海權而非海權。中國以外的學界,對於「海權」最簡單的字面意義,就是國家在海上的權力與能力,包括軍事與非軍事。英國學者Geoffrey Till就指出,貿易(過去為殖民地)、航運、海軍,是構成海權的三大支柱。蘇聯海軍元帥高希科夫對當代海權的定義講得更精闢:對海洋相關資源的利用(包括資源開發與科學研究)、能夠配合國家需求的商漁船隊的發展、保衛海上利益與國家安全的海軍。
既然連學有專精的學者都會發生明顯的混淆,包括王毅在內的其他人,不自覺說出「控制海權」之類的話也不足為奇。「海權」是每個濱海國家本來就擁有的,作為國家力量組成之一的海上力量,兼具軍民成分。如果沒有意識到海權的非軍事成份,很容易就會放大軍事性質,把大海軍作為國家威望的最重要組成之一。
其實不管從西方或高希科夫的定義來看,各種海權要素都是相互影響,加強彼此的存在。但海權要能強大與持久發展,最重要必須先有高度的海洋運用需求,然後才有海軍保護海上利益。如果反其道而行,海上利益不大卻追求建設大海軍,通常很快就會衰敗。
這正是鄭和下西洋在整個中國歷史曇花一現的首要原因。
▌刻意建構的「和平」下西洋
「三保太監」鄭和從明成祖永樂三年(西元1405年)起,到明宣宗宣德五年(西元1430年)為止,總共七次下西洋。隨行除外交使節、工匠、商人等非軍事人員之外,也帶了據稱總數兩萬的軍隊一起出海。由此可以想見,其性質絕對不是純粹的和平外交,是很明顯的「砲艦外交」。
但鄭和也的確沒有把所到之處變為殖民地。越南在這期間被明朝征服,並不是因為鄭和發動了什麼軍事行動的直接結果。可以說,明朝用恩威并施的方式,讓諸多東南亞與印度洋地區的國家接受其宗主國地位,擴大了朝貢體系的範圍。
這就是關於鄭和下西洋的性質,究竟是擴張還是和平外交的無窮爭論的源頭。王毅的發言,意味著中國官方開始將鄭和下西洋,正式建構為和平與合作的外交,不過本文認為,應當關注的問題本質是,明朝沒有透過鄭和下西洋征服東南亞或印度洋諸國,而後下西洋被迅速地、草草地結束,究竟是真的刻意「不為也」,還是有苦衷的「不能也」。兩者之間的差異,就是被王毅談話刻意隱藏在細節裡的魔鬼:如果是前者,代表中國崛起的思維可能真的與西方國家不一樣,對周邊國家的威脅確實不高,因此也存在合作的可能;但若是後者,周邊國家就不能等閒視之,因為造成「不能」的「苦衷」一旦消失,中國或許就很有可能會把矛頭轉向其地緣戰略重心的國家。
鄭和下西洋為什麼沒有征服其他國家,常常被拿來作為原因之一的,是明太祖朱元璋在他編撰的《皇明祖訓》列出明朝周邊十五個「不征之國」。《皇明祖訓》對於所謂「不征」的理由首先是這樣說的:
四方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
意思就是,蠻族都居住在跟中國隔著高山大海的遙遠偏僻異域,他們的土地對增加中國的財富沒有幫助,他們的人民也沒辦法供中國皇帝驅使辦事。這是一種把其他民族、國家視為可以被華夏民族作為財物的功利觀點,可以往上一直追溯到至少春秋時代,最終讓「中國」擴張為涵蓋大部分東亞的龐大帝國。千年積澱的戰略文化,讓朱元璋不敢單靠功利觀點去約束他的子孫,何況他本人對所謂的「不征」原則,也不是那麼誠心誠意,接著立刻表示:
但胡戎與西北邊境,互相密邇,累世戰爭,必選將練兵,時謹備之。
無法征服的游牧民族的威脅,才是朱元璋要他的後代子孫不要去併吞周邊國家的真正原因。不僅因為在他的時代,歷代中華帝國已經跟游牧民族打了快一千五百年的戰爭,更在於明朝的合法性主要來自於驅逐蒙古帝國的元朝。但退回蒙古的元朝並沒有被朱元璋消滅,即使派遣鄭和下西洋的明成祖,對蒙古也發動了五次親征;而且由於他把首都遷往「三面近塞」的北京,明朝往後的邊防壓力越來越大。
所以,明朝先天上不可能認真發展海外事業,也從來不曾自命為「海洋國家」,反而從朱元璋開始就經常實施「海禁」,搞得東南沿海人民迫於生計,自己扮起「倭寇」。明朝對於海上發展,既有困於北方外患的「不能」,也有地緣政治認同上的「不為」,不可能留下什麼值得後世遵循的遺產,也絕非受到什麼「和平外交」、「海洋合作」思維的影響。
換言之,如果明朝不願朝東南亞與印度洋發展海上擴張,是基於上述的功利考量、威脅來源認知,以及缺乏海洋國家的地緣政治認同,那麼當這三者皆出現變化時,情況或許就會反過來,「鄭和下西洋」的經驗在新環境中就不足以被外界參考適用。
中國當前的情況,或許就是這樣:中國在歐亞大陸已經沒有值得一提的入侵威脅;印度洋-南海海上交通線對中國經濟的重要性,遠超過鄭和當時缺乏經濟需求支持;中共在2012年的十八大政府工作報告,首度宣布要建設「海洋強國」。如果多數中國菁英對海權的理解又是以軍事面為主、懷念歷史的光榮,自然很容易引起他人的懷疑。
▌海洋合作(X)勢力範圍劃分(O)
王毅宣稱鄭和下西洋是秉持「海洋合作」的精神,然而稍具常識者都知道,天朝思維怎麼可能允許「國際合作」?中國天子是「君」,其他國家都是「臣」,君臣之間沒有當今的平等國際合作,只有上下之別的發令與服從。所以宣稱鄭和下西洋秉持海洋合作精神,完全是背離事實的話術。
王毅的真意藏在他後面提到的:
即使中美之間,只要轉變觀念,浩瀚的海洋也完全可以成為兩國合作的廣闊天地。
問題在於,誰需要「轉變觀念」?
除了在東非索馬利亞海域之外的國際聯合反海盜行動,以及《海上意外相遇規則》(CUES),美中兩國沒有在相關海洋安全議題上有重大合作。此前另一個原先能引起兩國合作的海洋安全合作機遇,是前美國海軍軍令部長穆倫上將(Adm. Michael Mullen)在2005年8月倡議,後來得到小布希總統支持的「千艦海軍」。
穆倫當時認為,有鑑於21世紀的恐怖主義威脅是全球性的,美國已經無法獨力保證全球海洋的自由使用,應該要讓志同道合的伙伴國家,一起維護海洋安全,拒絕讓威脅海洋安全的行為者使用海洋。千艦海軍的主要目標是非傳統安全威脅,包括反海盜、天災人禍引發的人道救援需求、反恐、非常規戰爭等,希望參與倡議的伙伴國家能夠開放港口,讓包括美國海軍在內的各國海軍使用,以便達成作戰目標。
這種倡議的出發點當然非常好,但是敏感程度也是前所未見——開放港口必然涉及主權,對美國沒有好感,甚至反美傾向濃厚的國家,堅決反對是可以預見的。「千艦海軍」以及後來進一步發展的「全球海上伙伴倡議」,因此曲高和寡,遭到許多反對聲浪,中國自然也名列其中,認為美國是「打著反恐旗號搞擴張」。
當然,美國也對中國存在嚴重的懷疑。不過王毅絕對不會認為是中國要轉變觀念,但是他也很聰明沒有提到更具體的細節。然而我們可以想像,習近平政權對美國提出來的雙邊關係框架,是中美「新型大國關係」:
不衝突、不對抗:客觀理性看待彼此戰略意圖,堅持做夥伴、不做對手;通過對話合作、而非對抗衝突的方式,妥善處理矛盾和分歧。
相互尊重:尊重各自選擇的社會制度和發展道路,尊重彼此核心利益和重大關切,求同存異,包容互鑒,共同進步。
合作共贏:摒棄零和思維,在追求自身利益時兼顧對方利益,在尋求自身發展時促進共同發展,不斷深化利益交融格局。
王毅言下之意,就是美國要接受這個框架,那麼中美就有廣泛合作的基礎。而且,因為台灣是中國的「核心利益」,南海及釣魚台至少也是「重大關切」註1,所以一旦美國轉變觀念接受新型大國關係,就不能在這些議題繼續「說三道四」,中國的政治影響力就可以藉由台灣、南海、釣魚台等,向東亞其他地區擴散。
這符合習近平在2012年訪美時說的,「太平洋有足夠的空間可同時容納中美兩國」,弦外之音是要美國退出中國的周邊區域,最終在太平洋畫出美中各自的勢力範圍。
王毅在3月8日說這話時可能沒想到,美國國務卿蒂勒森會在3月18日訪問時,親口接受新型大國關係的十四字內涵。目前仍不清楚蒂勒森為何會突然接受這項歐巴馬政府,從未正式接納的雙邊關係架構,亦不清楚蒂勒森是否真的代表川普政府正式接受。這一切,仍須視川普與習近平在4月的峰會而定。
但蒂勒森的說法,確實是中國最近在東北亞外交連敗之際,一項意外的勝利,對於振奮士氣頗有幫助。如果外交勝利可以藉由不斷重複自身立場而取得,那麼可以預見,王毅在重要公開場合關於鄭和的發言只是開場,未來中國必然會繼續建立鄭和下西洋的相關話語權,相關的爭奪戰才方興未艾。
▌備註
中國官方文件從來沒有正式把南海及釣魚台列入核心利益的範疇,部分報導認為,2015年7月公布的新國家安全法,對核心利益的定義已經包含了南海,甚至擴及其他主權爭端地區。不過這終究必須依中國官方的正式宣告為準。
收看更多文章,請訂閱轉角國際facebook專頁:
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