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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匿、情蒐、暗殺:俄軍佔領下,一位赫爾松銷售員的蛻變

2023/09/07 曹雨昕

赫爾松市曾遭俄軍佔領8個月。市民內多斯塔普在生日當天和母親相擁。 圖/曹雨昕攝影
赫爾松市曾遭俄軍佔領8個月。市民內多斯塔普在生日當天和母親相擁。 圖/曹雨昕攝影

現場採訪、攝影/曹雨昕

烏俄戰事已逾一年半,戰事在烏克蘭東部與南部陷入膠著,當空襲與砲火成為背景音的一部分,逐漸習慣戰爭的日子裡,許多烏克蘭人依然守著家園,以一己之身持續抵抗入侵。

今年5月,自由攝影師曹雨昕二度進入烏克蘭,造訪曾被佔領長達8個月的南方主要城市赫爾松市(Kherson),鏡頭對準烏克蘭市民,試圖留下他們在戰爭中迷茫、悲憤仍堅持抵禦的生活片段。

火車緩緩駛進赫爾松,車站的窗戶全都釘上了木板,所有要離開的人們都要一個個接受調查並拍下照片。走出車站,刺眼的陽光照在站前的玫瑰花上,一名女子背著大包小包,還是湊上前駐足了一會。

赫爾松位於聶伯河下游,是烏克蘭南部交通的要衝,亦是克里米亞的咽喉。對俄羅斯來說,控制這片區域不只能保證俄軍渡河的安全,也能確保能從克里米亞順利補充戰略物資。除此之外,俄軍也能從這裡威脅米柯萊夫(Mykolaiv)、敖德薩(Odesa)等南方城市,並進一步控制海岸線,封鎖烏克蘭出入黑海的可能。

初次見到內多斯塔普(Vladyslav Nedostup),映入眼簾的是他溫柔的眼神,圓潤的身材,略顯疲態但始終保持笑容的臉龐。他穿著格紋襯衫加上牛仔褲,說起話來猶如大海般地寬厚,時不時的幽默感像是浪花點綴其中。

在一切發生前,內多斯塔普是一名汽車用品的銷售員,從未拿過槍的他沒想過自己的生活會在短短幾個月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戰爭一爆發後,內多斯塔普很快就意識到他必須行動,去保護他的家人、朋友和所有他愛的人。在那一瞬間,恐懼彷彿消失一般,對於他人的關懷驅使他將自己推到第一線。

赫爾松當地的市集一景。 圖/曹雨昕攝影
赫爾松當地的市集一景。 圖/曹雨昕攝影

赫爾松市內最大的購物商場Fabrika。 圖/曹雨昕攝影
赫爾松市內最大的購物商場Fabrika。 圖/曹雨昕攝影

▌被俘虜的長官

在此之前,內多斯塔普並沒有任何軍事訓練的經驗。2022年2月24日清晨,俄羅斯揮軍進入烏克蘭。早上10點,內多斯塔普已加入了國土防衛隊,並分發到了步槍、手榴彈和幾盒子彈。晚上7點他被派駐在安東尼夫卡大橋,那是赫爾松跨越聶伯河唯二的大橋之一。在俄軍的攻擊下他們一步步退回到市區之內,到了第6天只剩下500至600人駐守在市區。3月1日一道命令要他們攜帶武器並隨時待命,那時人們都認為烏軍很快就會回來。

他們沒有等到下一道命令,卻等到了長達8個月的佔領。3月2日,赫爾松成為俄軍第一個佔領的城市。

「我們是軍人,但我們又不認為我們是軍人。我們雖持有武器但卻沒有制服和任何訓練,我們只是一群有武器的平民。」內多斯塔普當時一直相信他很快就會被俄軍抓住。

兩週後,內多斯塔普收到了一封來自他長官的簡訊。「嘿,你還好嗎?你人在哪?聽著,你必須趕快過來這裡,帶著你的步槍,我們需要你的幫助……」整段訊息以俄文寫成,內多斯塔普發現其中有著明顯只有俄軍才會使用的字眼。他很快意識到他的長官已遭到了關押和審問,而他也開始了不斷躲藏的生活。

「我不怪那些遭到刑求而屈服的人,他們只是希望那些慘無人道的刑求可以停下,他們只是想要活下去,我們要如何去責備他們而不是那些手拿刀子的兇手呢?」

赫爾松市中心高達200公尺的電視塔在俄軍的炮火下坍塌。 圖/曹雨昕攝影
赫爾松市中心高達200公尺的電視塔在俄軍的炮火下坍塌。 圖/曹雨昕攝影

赫爾松市區另一處遭到轟炸的商場。 圖/曹雨昕攝影
赫爾松市區另一處遭到轟炸的商場。 圖/曹雨昕攝影

▌佔領下的生活

不同於被大量轟炸的北方小鎮布查和伊爾平,俄羅斯在赫爾松的控制方式更像是頓巴斯地區,試圖將這裡「俄羅斯化」。他們將貨幣改成盧布,發放俄羅斯護照,將電視及通話的線路服務改成由俄羅斯供應。在3月初,烏克蘭官員指出俄羅斯計劃在2022年底舉辦公投,讓赫爾松成為繼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後,下一個「人民共和國」。

雖然這場公投很快便遭到州議會的否決,但取而代之的,俄羅斯任命的「副州長」斯特列穆索夫(Kirill Stremousov)繼而宣布赫爾松將舉行獨立公投並加入俄羅斯聯邦。公投在9月底,烏軍光復前三週舉行,俄軍挨家挨戶敲著門,讓市民在步槍和注視下投票。毫不意外地,公投以高達87%的支持率通過。

在許多單位逐漸撤出赫爾松並轉往米科萊夫時,內多斯塔普沒有選擇離開,他希望繼續待在這裡並盡他所能地幫助家鄉。

他開始和烏克蘭的情報部門合作,在佔領區內傳遞各種資訊。由於俄軍不斷地搜索,他必須在不同的安全屋中躲藏,並使用不同的通訊軟體包括Whatsapp、Messenger和Signal等避免被發現,有段時間他甚至放出他人在敖德薩的消息來迷惑俄軍。

「你開始質疑一切,你不知道這些和你聯絡的人是誰,他們是否值得信任,是否平安;你也不知道他們是驕傲的烏克蘭人或是俄軍的間諜,還是他們遭到刑求拷問,不得不出賣他們身邊的人。」

這段期間,內多斯塔普和一位朋友,藉著開計程車作為掩護,悄悄記錄下俄軍居住的地方、他們的行動以及裝備武器存放的位置,再將這些座標輸入進google地圖並傳給烏軍的情報部門,接下來便是等待烏方的定位和飛彈。「他們越少,我們越好。」內多斯塔普肯定地說著。

雖然赫爾松免除了敵方砲火的猛烈攻擊,只是發生在基輔、布查和馬里烏波爾等地方的新聞仍不斷傳來,而造成這一切的元兇正大搖大擺地走在外面的大街上,這讓內多斯塔普內心越發難以忍受。

位於赫爾松的永恆榮耀公園內,女神像靜靜矗立。 圖/曹雨昕
位於赫爾松的永恆榮耀公園內,女神像靜靜矗立。 圖/曹雨昕

▌俄軍眼中的恐怖份子

一切在四月底改變了。

在俄軍一次對敖德薩的攻擊中,他的好友不幸在飛彈下喪生,包含其母親和剛出生的女兒。在得知的那一刻,內多斯塔普彷彿聽到破碎的聲音,憤怒和無力感充斥他的內心。「我什麼都不能做,也改變不了任何事。」

單單回報資訊已經不夠,強烈的情感使他跨過了某一條線。一晚,內多斯塔普尾隨著一名剛從酒吧離開的俄軍,從後面摀住他的嘴巴,並將刀子刺進他的身體,就在他掙扎時,內多斯塔普將刀子拔出,劃過他的喉嚨,接著滿身是血的離開現場。回到家,他沖了許久的澡,打開電腦,看了一集辦公室風雲(The Office)。

「我不覺得後悔,對我來說,是正義感驅使著我這麼做。他們侵略我的國家、殺害我愛的人、佔領我的城市,我並沒有做錯任何事。」

六月初,一名朋友通知內多斯塔普,有兩名俄軍常常將車子停在他家附近,這次,他背起步槍,穿上繡著烏克蘭國旗的外套,趁著俄軍抽著菸時在不遠處結束了他們的生命。步槍的重量、劃破黑夜的槍響、擊發的後座力、陣陣飄散的硝煙,一切深深印在他的腦海裡。俄軍一直試著調查並尋找他但卻一無所獲,他成了俄軍眼中的「恐怖份子」。

想起失去的朋友們,他陷入沈思。有時候打電話卻再也無人接聽,有時候是突然改變的文法稱謂,每一天都可能要面對突然的失去。內多斯塔普正是在聊天時發現人們使用過去式稱呼那在敖德薩的朋友,才得知這起噩耗。

「我只是那個幸運的人。」他吸了口煙說著。他幫助犧牲者的父母,孩子和家庭,讓他們以及自己在失去之後能繼續走下去。

赫爾松當地的市集一景。 圖/曹雨昕攝影
赫爾松當地的市集一景。 圖/曹雨昕攝影

赫爾松當地的市集一景。 圖/曹雨昕攝影
赫爾松當地的市集一景。 圖/曹雨昕攝影

▌烏軍光復之後

2022年的秋季,烏軍藉由佯攻赫爾松成功在哈爾科夫取得巨大的進展,同時也試圖在南部與俄軍拉鋸。10月初,烏軍再度對赫爾松戰區發動第二波攻勢。早在烏軍到來前幾週,內多斯塔普便已從情報部門得知反攻的進度,只是不確定確切的時間。俄軍在撤出前三天切斷了水、電和網路通訊。內多斯塔普不曉得反攻會以什麼樣的形式進入赫爾松,或許是烏軍大捷,又或是焦土轟炸的城巷戰,他只能等待,但他並不害怕。

「在這世界上,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但我是一名烏克蘭人,身處在戰爭之中,我會盡一切所能去維護人們的自由。如果我死了,至少我有段不錯的人生。雖然我沒有宗教信仰,但我想如果有天堂的話,那應該會是我前去的地方吧。」內多斯塔普淺淺笑著。

當時秋意已漸漸漫入這座城市,午後的夕陽照在轉黃的樹葉上,內多斯塔普聽著傳統哥薩克的音樂,他形容那是段浪漫的時光,同時他也已經準備好面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一切。

11月11日早上10點多,內多斯塔普坐在窗邊,喝著茶,看著外面的街道,突然一台掛著烏克蘭國旗的轎車掠過他的眼角,他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他一度以為這是俄軍的圈套,哄騙支持烏克蘭的人們走出家門。但第二輛、第三輛車經過,一陣陣的歡呼聲響起,人們開始唱起烏克蘭的國歌,街上的烏克蘭國旗越來越多,他終於相信他已經自由了。

「俄軍已經佔領這裡好長一段時間,雖然我們堅信烏軍的反攻,但當你真的看見這一切發生時卻又是那麼的不真實。你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刻,終於重獲自由的那一刻。」內多斯塔普說著,像是從一場長長的惡夢中醒來,餘悸猶存。

歷經8個月的俄軍佔領後,烏克蘭正式收復赫爾松市,並將俄軍逼退到聶伯河的另一邊。

但戰火仍未停歇,兩軍的炮火隔著聶伯河來來往往,日以繼夜。俄軍頻繁的砲擊和離去前埋下的地雷,讓整座城市仍沒有任何一個安全的地方。內多斯塔普卸下軍人的身份,改以一名志願者的身份繼續幫助他的城市。在戰前,赫爾松有將近三十萬的人口,現在只有約六萬人居住在這裡。大部分的商店都已經停止營業,即使如此,在地的市集仍照常運作,這裡也是空蕩蕩的城市裡少數有人煙的地方。

聶伯河畔由於地雷的風險至今仍禁止進入。 圖/曹雨昕攝影
聶伯河畔由於地雷的風險至今仍禁止進入。 圖/曹雨昕攝影

六月底正好是草莓和櫻桃的季節,內多斯塔普裝了一大盒遞給我,驕傲地表示這都是赫爾松本地產的。

「這個讚的。」

採訪那天是內多斯塔普的29歲生日,我們驅車前往他的父母居住的村莊,距離市區約20分鐘的車程。經過一段顛簸的土路後,映入眼簾的是一幢半完成的房子,天花板還能看到防水布,牆面仍是裸露的磚頭,一旁的院子裡是自己栽種的蔬果,一簇簇的鮮花在細雨下微微晃動。「我們在戰爭前買下這塊地,還沒蓋好戰爭就開始了。我還有好多想完善跟規劃的地方,但也能先這樣了。」內多斯塔普揮揮手,對著空中比畫描繪。

我們在院子裡擺上桌椅和一盤盤的菜餚,一起慶祝他的生日。遠方的雷聲隆隆,夾雜著幾公里外的炮火聲。大家啜著茶,吃著餅乾,閒話著家常。

我們相擁,互相道別。

「……當敵人的鮮血流入大海後,我才會離開……。」──《遺囑》,1845,烏克蘭詩人塔拉斯.謝甫琴科(Taras Shevchenko)。

在經歷被佔領和不斷地砲擊後,命運似乎還不想放過這座城市。2023年6月6號,位於新卡科夫卡(Nova Kakhovka)的水壩遭到炸毀潰堤,大量洪水湧入下游的赫爾松市,淹沒了近6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千棟房子遭到淹沒,數萬人需救援疏散。

內多斯塔普和他的朋友立刻投入了救援,他們駕駛著小艇,來回穿梭在受災最嚴重的區域,大水過後,整座城市顯得更加冷清,現在赫爾松最不缺的,就是一間間的公寓了。內多斯塔普現在住的公寓有著各式軍用品,樓下的房間還擺滿了當時水壩被炸毀時用來救援的船隻,一旁還擺放著幾枚飛彈的殘骸。當砲火聲成為一種日常後,人們甚至能從爆炸聲來猜測是哪方的砲擊。

「訣竅是如果你聽到砲彈劃破空氣,咻,那就是從對岸來的。」說完他撅起嘴,模仿起了咻咻聲,不遠處的鄰居聽到也跟著模仿起來,他們大笑。

出乎意料地,內多斯塔普對台灣有許多了解,國民黨、共產黨、毛澤東、蔣介石,他知道台灣身為國家的模糊和困難,也知道我們的歷史是如此的相似。

「我一直對歷史有興趣,不論是歐洲或是亞洲,以至於全世界,因為我們都是人,這些都是與我們息息相關的。如果台灣發生戰爭,我們也會前去幫忙。這不只是國家之間,而是我們都是自由,並且捍衛自由的人。」

我們坐在小小的陽台,抽著菸,他哼著歌,在寧靜的夜裡。

「Maybe we will die tomorrow……」

「沒有什麼比自由更重要的了。」他吐出最後一口煙。

這裡曾是俄羅斯帝國軍事領袖波坦金(Grigory Potemkin-Tavric...
這裡曾是俄羅斯帝國軍事領袖波坦金(Grigory Potemkin-Tavricheski)的雕像,烏軍收復赫爾松後於此升起烏克蘭的國旗。 圖/曹雨昕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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