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母親的漫長尋子路:烏克蘭作家瓦庫連科之死
現場採訪、攝影/曹雨昕
2022年11月的最後一天,剛從Covid-19中漸漸康復的奧萊娜.伊納堅科(Olena Ihnatenko)接到通知,319號屍體的DNA鑑定結果出爐,確認是她的兒子,弗拉基米爾.瓦庫連科(Volodymyr Vakulenko)。
這一刻,伊納堅科等了8個月。
卡皮托利夫卡鎮(Kapytolivka)位於伊久姆市的東邊,沿著鎮上的主要道路,一間白色平房佇立在一處三岔路口旁。從外看去,窗戶上鑲著幾枚彈孔,牆上還有著坦克刮過的痕跡,屋上罩著深灰色的鐵皮。這裡是瓦庫連科曾經的住所。
弗拉基米爾.瓦庫連科出生於1972年7月1日。從小他便展現了寫作上的天份,10歲左右的他寫下第一首詩,關於母親、關於大自然,還有他生長的村莊。
瓦庫連科在當地的報紙初次發表他的作品,並獲得了30盧布的稿費,當時的烏克蘭仍是蘇聯的加盟國。自此之後他便不停歇地寫作,並發表在不同的報紙上。2008年,他出版第一本詩集《Monogram》(Monogram中文意思是:花押字),並使用弗拉基米爾.瓦庫連科-K.作爲他的筆名,K代表著他的家鄉——卡皮托利夫卡。
不同於他的父母,瓦庫連科是一個既耿直又具有強烈的正義感的人。對他來說,黑與白涇渭分明。這樣的個性從小便展露無遺,他的父母常常趕到學校弄清楚他又在學校惹出什麼麻煩。固執的他也在高中畢業後,沒有選擇前往大學研讀文學,反而是去了職業學校學習烹飪。但他後來還是選擇了成為一名作家。
「他有時候過了頭了。」伊納堅科想起他在曾在便利商店當面指責店員使用俄語的字眼,或是要求人們不要相信俄羅斯的電視頻道。
年輕時的瓦庫連科曾以俄語寫作,但隨著年歲漸長,他決定轉而使用烏克蘭語。在他的第二段婚姻中,他拜訪了妻子的家鄉利沃夫,自此更加堅定他不只是使用烏克蘭語創作的想法,更是在生活和口語上中完全屏除使用俄語。
不單是語言,瓦庫連科也積極地參與各種支持烏克蘭的社會運動,包括2014年的尊嚴革命。他也在這場運動中受了傷,並在之後深受頭痛的困擾。在頓巴斯戰爭開始後,他以志工的身份在網上為烏軍募資,並時常徒步前往10多公里外的檢查哨,將香菸、藥品和食物等物資交給駐守的軍人。
在戰爭爆發前,沒有人相信俄羅斯會入侵烏克蘭,伊納堅科也不相信,對她來說,兄弟之邦是不會鬩牆的。但瓦庫連科不這麼認為,他始終相信俄羅斯的野心不會停止,而正如他所料,俄羅斯的野心化作砲火襲向烏克蘭。
當烏俄戰爭爆發後,伊納堅科不斷告訴瓦庫連科說他必須帶著他的兒子離開,這裡對他來說太過危險。但瓦庫連科不斷拖延,他希望能待在這裡並照顧他的家人。
2022年3月7日下午,一輛輛的坦克駛進卡皮托利夫卡,上頭的俄羅斯國旗斬碎了人們的幻想,也斬碎了瓦庫連科離開的可能。
在佔領了伊久姆後,俄軍切斷了水、電力、天然氣和通訊,並禁止任何人外出。穿著黑衣的俄軍拿著平板電腦挨家挨戶地排查每一個人,上面有著來自通敵者提供的親烏份子名單。早在戰爭開始之前,俄軍便已經透過收買、煽動和要脅等方式吸收了許多通敵者。
2022年3月22日,5名佔領者闖進瓦庫連科父親住家的院子。
「你們的愛國份子在哪裡?」領頭的人問著,並以檢查為由取走了他們的手機、文件和數本烏克蘭語的書籍。他們將瓦庫連科和他14歲,患有自閉症的兒子維塔利(Vitaliy)帶走,佔領者粗魯地掀開他的衣服並檢查他的刺青。
那一刻,目睹一切的伊納堅科不禁想起了蓋世太保,她看著他們們搜索著瓦庫連科的房間,但裡面只有桌上的電腦、書架上的書籍和牆上許多文學獎的獎狀,她不曉得俄軍在找些什麼。幾個小時後,他們被釋放,但所有人都知道,這一切都還沒有結束。彷彿預知了自己的未來般,隔天,瓦庫連科將他的日記埋在後院的櫻桃樹下,並告訴他的父親:「我們的軍隊會回來,當他們回來時,將這個交給他們。」
2022年3月24日,約莫早上11點,一輛有著Z字標誌的軍用巴士停在門口。那時的瓦庫連科正穿著單薄的外套、牛仔褲和拖鞋,在院子裡煮著飯。幾名士兵跳下車,徑直地推開門並將他帶走。當時車上坐滿了荷槍實彈的士兵,隨時都能將下垂的槍口舉起。
揚長而去的車子一路向伊久姆的方向開去,再也沒有人見到他。
一名軍人在隔天找上了瓦庫連科的父親。
「他沒有衣服穿,沒關係,我們會幫他找些衣服;他餓了,沒關係,我們會提供他食物,但他不願回答任何問題,那就很有關係了。或許我應該朝他的膝蓋開一槍來讓他開口?」
像是盲目的信仰般,伊納堅科不願相信縈繞在她心頭那令人不安的預感,她仍試圖堅信她的兒子依然安好。
「我每個地方都去了。」接下來的幾個月,伊納堅科試圖找尋他兒子的下落。
「你們看到了他的孩子,你們看到了他的傷病證明,他的狀況根本無法行動,再加上沒有武器,他到底要怎麼去傷害任何人呢?」她向著俄軍解釋。
「別擔心,他隨時都可能被釋放,回去好好照顧他的兒子吧。你知道,我們並不是納粹。」他們說。
只是對俄羅斯來說,法西斯、納粹和愛國份子都是相同的。
伊納堅科跟隨著每個傳言,每個可能。她聽聞有一間幼兒園是俄軍指揮部和關押人們的地方,但她發現那裡只有「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的軍隊,對方表示瓦庫連科不在這裡;她去了俄軍的檢查哨並要求見他們的指揮官,但依舊沒有消息。她問著同樣的問題,得到著同樣的答案。伊納堅科慢慢意識到俄軍根本沒有在乎過她的問題,他們假裝寫下名字,他們答應幫忙,但他們什麼都沒做。
伊納堅科看著人們一個個被俄軍逮捕,又一個個被渾身是傷地被釋放,但沒有人見過瓦庫連科。
俄軍的佔領讓整個城鎮化作一座孤島,沒有人可以詢問,沒有答案可以相信。
在聽到俄軍在伊久姆市成立了臨時的行政部門後,伊納堅科又燃起了一絲希望。
伊納堅科租了一台車前往伊久姆市區。在長長的隊伍中,人們詢問著親人的下落,或是試圖取回遭到洗劫的財物,但所有的問題都只獲得官方千篇一律的答案:
「我們正在調查中,目前沒有任何資訊可以提供。」
伊納堅科透過玻璃看著對方的眼睛,她看出對方一定知道些什麼。
「告訴我,只要告訴我他是不是還活著。我只要一句話。」
「我認為,如果他死了,你們應該會收到通知的。」對方緩緩答道。
到後來,伊納堅科甚至聽到傳聞說瓦庫連科根本不在伊久姆,他已經被帶到俄羅斯並在那裡遭到起訴。同樣地,她不曉得這是不是真的。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伊納堅科的尋找就這樣一遍遍淹沒在傳言之中,但她仍相信瓦庫連科還活著。
如果說佔領下的日子猶如地獄,那麼俄軍在離開前更是將整個城鎮推向了更深一層的恐懼。
在俄軍撤離那三天,從白天到夜晚,再從夜晚到白天,俄軍的車輛不斷在街道中移動,一輛輛的坦克從人們的家門口經過,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知道還有沒有明天。
突然從地獄回到人間讓伊納堅科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直到看著烏軍抵達後,她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在烏軍收復卡皮托利夫卡後,如同耳語一般,伊納堅科向著空氣輕聲說道。
在收復伊久姆後,烏軍在附近的松樹林發現了一大片的亂葬崗,並在這裡發現了447具遺體。根據調查,大部分的遺體上都有遭到凌虐的痕跡。樹林間隆起的沙丘連綿不斷,每個都是掘開的墳墓,一個個十字架斜躺其中,上頭沒有名字,只有一個個遞增的編號無聲地揭示俄軍的殘忍。
一批批的鑑識人員、記者和政府單位深入此地,一方面協助確認死者,一方面記錄下種種俄軍的暴行。
在許多調查組織中,其中一名志工,同時也是知名烏克蘭作家的阿梅莉納(Victoria Amelina),在協助Truth Hounds組織紀錄俄軍的戰爭罪行時拜訪了瓦庫連科的父母,那一刻他們才想起了那本日記。
2022年9月24號,阿梅莉納和瓦庫連科的父親一鏟一鏟往櫻桃樹下挖著,直到那被包成一卷的透明塑膠袋出現,距離瓦庫連科埋下它正好半年。
隨著調查的進行,一具具的遺體被送到哈爾科夫。起初,瓦庫連科的遺體由於難以辨識,他的長髮讓人誤以為是一具女性的遺體,而DNA的鑑定人員也因大量的作業拖慢了速度,人們只能忐忑地等待。
他一直被稱呼為「編號319」,直到11月底,他才找回他的名字。
「其實我從未有過太多期望。他太耀眼和勇敢了,俄軍是不可能會放過他的。」阿梅莉納在社群媒體寫下。
根據事後的調查,瓦庫連科的遺體早在5月12日就已被發現。俄軍在撲滅一場火勢時發現了他。他靜靜躺在靠近伊久姆車站的田野邊,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被殺害。暴露在外的遺體早已面目全非,他被當成200號貨物(按:貨物200號是指前蘇聯留下來的軍事代號,通常是指陣亡將士遺骸,後多指戰場上的遺體)埋在近郊的森林。
「我們在瓦庫連科身上找到兩顆來自馬可洛夫手槍的子彈。根據目擊者指出,俄軍要求他們前去埋下一具屍體,他們注意到屍體身上的彈孔,以及同樣被子彈貫穿的文件。」2022年11月底,哈爾科夫地區的國家警察調查部門負責人波爾維諾夫(Serhiy Bolvinov)在Facebook表示。
瓦庫連科在12月6日被重新安葬在哈爾科夫市的2號墓園,當天亦是烏克蘭的軍人節。
「我不曉得該如何和他道別,」回憶將伊納堅科的話語斷斷續續地切開:「他的死不是因為病痛,也不是意外或是其他原因,那是一場謀殺。」
他的父母沒有選擇讓他長眠在自己熱愛的家鄉,只因這裡的人們不值得。
「他是被舉報的。有鄰居出賣了他。」伊納堅科緩緩說著。
在俄軍進入伊久姆前,瓦庫連科曾跑到外面,大聲地呼喊並提醒人們俄西斯(Rashist)就要來了,但沒有人理會他。伊納堅科相信那時的瓦庫連科就已經被鄰居盯上了。她表示其中一名鄰居在佔領期間不但沒有受到俄軍刁難,還能自由地在外面活動。伊納堅科甚至看過他和俄軍一起行動並毫髮無傷地回來。
烏軍收復伊久姆和卡皮托利夫卡後那名鄰居便離開前去歐洲了,但伊納堅科不曾忘記他的臉孔。
在那之後,瓦庫連科的死訊成為伊納堅科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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