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蘇利南(下):海外中國人?當華人又變回了「華僑」
蘇利南在2005至2010年間,針對中國新移民與其店舖的搶劫、乃至於謀殺案件頻傳,不只使新移民社群人人自危,也讓在荷蘭殖民時期便來此的第一代客家裔華人,因排華者難以區辨兩者差別,而遭受無妄之災。
另一方面,龐大的中國新移民社群之間的異質性亦產生不小的內部衝突。蘇利南新華人社群里的大小幫派也基於自保或是鬥爭的需要發展起來,華人犯罪的頻率提高,也讓蘇利南華人過去作為遭受其他族裔欺負的「受害者形象」產生翻轉。
人口販運與華人幫派問題在過去10年內不斷躍上當地新聞版面,成為蘇利南新興的社會問題,這些都讓蘇利南舊華僑社群對新移民的態度,從早期本是同根生的互助情懷,變成以麻煩製造者觀之的排斥心態。
然而,當地人反華的情結,真的是因為新華人的湧入,才從無到有地出現嗎?「舊污名,新衝突」或許是最適合用來形容當代蘇利南社會,對整個華人族群持負面態度的形成原因。
▌舊汙名,新衝突
蘇利南社會對華人的既有印象,極大部分是基於過去的殖民時代的互動結果。這些互動裡的刻板印象包括「華人就是開商店的」、「華人的故鄉就是香港」、「華人與其他族群高度疏離」等等。而歐洲殖民者對中國人的「黃禍」種族刻板印象,更是與蘇利南社會和華人的互動經驗相輝映,而被當地社會吸收且深深地認同著。
以一份1950年代,研究蘇利南社會不同族裔間彼此觀感的研究觀之,其實客家裔華人從以前到現在,在當地一直都不是很受歡迎的族群,主因是:舊華人社群在當地零售業占有不成人口比例的經濟實力,卻又吝於把經濟果實共享給其他社群,對其他族裔甚至是混血者帶有深深的種族歧視。
並且,華人文化裡對於教育的重視,使得蘇利南華人在殖民地有著遠高於其他族裔的受高等教育比重,這些固然很多都是基於當地華人胼手胝足辛苦開創而來的果實,也是身為少數族裔在狹縫中的求生之道,但在一個貧窮且動盪的國度裡,當財富、權益與少數族裔之間總是畫上等號時,那條種族的界線就多了不平等與仇恨的意涵在,將我族與他者之間血淋淋的割開。
這也是為何舊華人社群的成功,在其他族裔者眼中看來其實與新華人無異的原因——都是基於掠奪與自私所致。
而過去的相安無事,很大程度是肇因於1990年代前華人人口始終不具規模,以及作為少數族裔低調自保的社群生存文化所致。可想而知,當新華人大量湧入改變人口結構後,並高調地改變蘇利南社會的權力平衡後,過去的族群共融也於是被打破。
另一方面,排華也影響到中國官方的外交戰略。華人移民社群對當地造成的衝擊倘若坐視不管,引起的反彈,可能會反噬中國在這裡透過砸下巨額投資,以及援助項目換來的外交努力。
在這樣的氛圍下,「族群自保」與「國家外交戰略」,卻因著當地排華氛圍漸長,將老僑、新僑與中國官方之間拉出了有著一致利益的統一戰線。
透過僑務強化對蘇利南的外交控制,可謂中國在思考蘇利南當地排華聲浪時,最重要的戰略考量。而蘇利南舊華人社群龐大的資源,以及在排華氛圍中掃到颱風尾的焦慮,都讓中國官方得以借力使力,透過既有華僑組織以及旗下的媒體工具,在民間廣布慈善事業,試圖扭轉華人在蘇利南社會其他族裔眼中的刻薄與守財印象,透過民間互動,從而消弭排華的聲浪。
不只如此,新的華人移民開始被要求融入既有的舊華僑組織,大使館也藉由新僑民內的各省同鄉會,加強對於新僑民組織犯罪的管理與嚇阻。
經商成功的新移民富豪亦開始辦起對其他族裔社群的佈施與慈善活動,透過各種媒體與官方的宣傳途徑,大力宣傳華人社群對於融入當地,取之於社會用之於社會的誠意。而過去極為封閉的春節與廟會等慶典,也在中國官方的鼓勵下,在近年來逐漸成為廣邀各族群同樂的文化活動。
然而,中國大使館對於促進新華人社群的當地社會的融合,最終目的並非是要讓它們能夠完全融入蘇利南的多元社會,而是在改善華人形象、對蘇利南社會示好之餘,藉著壓抑反華的氛圍,降低中國官方與中國企業在蘇利南的社會風險。
中國官方仍舊緊緊的握著許多新移民心裡的中國國家認同,並將之視為國家力量在蘇利南民間社會的延伸;面對握有龐大經濟資源與政治影響力的老華僑社群,中國官方也不僅僅是將他們當作協助新移民融入的在地夥伴,更想將老華僑社群的身分認同,從「蘇利南公民」改變為「海外中國人」。
▌從Hakka到Kejia,蘇利南華人的身分認同
蘇利南華人社群內部的身分認同從19世紀初至今,經歷過許多的改變。由於早期契約工移民社群裡女性稀少,讓大部分的華人男性必須與來自爪哇、東印度的外籍移民或當地黑奴後裔共組家庭,方能在當地落地生根。
混血土生華人與來自中國的純種華人的身分差異,形成了以客家話「泥鴨」(Laiap)與「唐鴨」(Tong’ap)稱呼為界線的身分區分。而隨著1940年代,新中國關閉門戶後,來自中國本土的移民大幅減少,這種華人社群內部認同的二分法,也隨著第二代或第三代本土華人的誕生而逐漸消失,整體華人族裔的認同,就是客家人(Hakka)認同。
與上一個世紀到來的華人相比,1990年代起到來的中國新移民,在身份認同上,有著天壤之別的差異。
首先,新移民的身份認同裡有著20世紀起,被政府透過教育與政治制度強力建構的「中國人」國族認同。而長年來推動普通話作為官方使用與學校教育上的唯一語言,也在語言上很大程度的抹去了這群新中國人來自沿海各省的差異性。以普通話為主要溝通方式的新移民,對比起講客家話的舊僑民社群,產生了涇渭分明的差異。
與此相比,操著客語的蘇利南本土華人,他們的生命經驗裡並沒有切身地經歷過中國作為一個民族國家的概念,被國家機器強力形塑的過程。比起「中國人」的身分認同,作為從清帝國邊陲逃離的少數民族,所謂的「Hakka」認同,反而才是他們從在加勒比海落地生根至今更有真實感的身份認同。
而長期以來與當地其他族裔之間的通婚關係,也讓蘇利南第一代華人在Hakka身份認同外,也同時與蘇利南其他族裔之間產生連帶,建立起在地的蘇利南認同:
我是個Hakka,更是個蘇利南公民。
當操著普通話的新移民,與中國官方幾乎同時間叩關這個邊陲小國時,中國官方與中資背後龐大的資源,也讓蘇利南舊華人在在理解到:這波中國經濟與政治實力在加勒比海的提升,是繼100年前他們的祖先填補後蓄奴時代的商貿服務業真空以來,最大一次致富與擴大政治影響力的契機。而搭上這個契機的第一步,便是無法再忽略學習新移民與中國官員的語言——普通話。
在2000年代起,蘇利南中文報紙逐漸替換掉一些過去常用的詞彙,「國語」變成了「普通話」,「洵南」則成了「蘇里南」(中國翻譯),簡體字報紙亦開始出現。人們為了與中國官方以及新移民打交道,開始學起普通話,廣義堂中文電視台亦開設了普通話頻道服務為數眾多的新僑民,既有的客家話與粵語節目則開始式微。
在華人社群的春節聯歡晚會上,人們用普通話高唱著〈龍的傳人〉與〈明天會更好〉,中國大使館則大力地在僑社的華人學校推動中式教材與愛國教育課程,這些都快速地滲透著蘇利南舊華人的國家認同與族群認同。
「扎根蘇里南,不忘祖籍國」斗大的標語,寫在蘇利南中文報紙「中華日報」的首頁上。這句話或多或少解釋了當地老華人社群在中國官方心目中的戰略定位,以及官方對於認同再造所期待的最終目標——從蘇利南的Hakka,變成毋忘祖國的Kejia(客家的拼音)。
回顧華人社群在蘇利南的歷史,可以發現中國的國際影響力起伏,都在不同時期連動著這個海外移民社群在當地所發展出的認同,以及與當地其他族裔之間的關係。而當代中國新一波的離散人口,乘著中國政治影響力與中國資本日趨強大的順風車,反而導致了上一波人口流動下,在異鄉落地生根的華人,再一次的語言融合與認同再造。
我們或許也可以說,若在蘇利南當地其他族裔的眼中,華人代表的是一種對當地經濟資源的壟斷與掠奪,則中國官方透過再造蘇利南華僑社群的國家認同一體感,其實也是一種反過來從當地華人身上,將其長期累積的政治與經濟果實,轉化為地緣政治影響力的掠奪。
而華人社群如何面對內部先來後到的差異,如何面對蘇利南社會,如何面對崛起的中國,都是在發展出新的身分認同與新的生存之道前,亟需面對的問題。
收看更多文章,請訂閱轉角國際facebook專頁:
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