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是信仰:回到萬物連結之家,《她的名字叫安地斯・亞馬遜》
文/洪廣冀(台灣大學地理環境資源學系副教授)
費德瑞克.艾德溫.喬奇(Frederic Edwin Church)是一位美國地景畫家。1859年,他完成了一幅作品,題為〈安地斯之心〉(The Heart of the Andes)。這幅作品寬約1.5公尺,長近3公尺。喬奇於紐約市展出這幅巨作,引起轟動。市民爭先恐後,排在此作品前,希望一睹喬奇筆下的安地斯山脈。
▌本文是洪廣冀為《她的名字叫安地斯.亞馬遜》(寶瓶,2025)撰寫之推薦序,原文題名〈安地斯之心〉。
喬奇對觀眾的建議是,不要靠太近,要適當地保持距離,最好是以看歌劇的小望遠鏡欣賞這幅畫。他希望觀眾既可一覽安地斯山脈的壯闊,又可關注當中的各種細節。最遠方積雪的山頭是欽博拉索山,是一座終年煙霧繚繞的火山。中景至前景則呈現從溫帶林至熱帶林的變換。欽博拉索山的海拔超過6,000公尺,但又因地處熱帶,彷彿能將北半球的植物相壓縮於山中。
喬奇也提醒觀眾,這是一片有人活動其間的地景。不過,他認為,與其說人類在此是「征服自然」,〈安地斯之心〉更希望描繪人性與自然的和諧共存。他特別希望觀眾能注意到畫面中央偏左方的小十字架。「注意看啊,」他低語著,「那邊有兩個人,正在誠心祈禱。」
喬奇是19世紀藝術史赫赫有名的人物。他擅長以細膩的筆觸描繪美洲龐大無垠的地景。地理學者常說:地景(landscape)是一種觀看方式(a way of seeing)。從這個角度,喬奇的地景畫並非單純將眼前所見轉繪至畫布上;他要做的,其實是定義並展示一種觀看自然的方式。
環境史家認為,喬奇的地景畫描繪的正是「荒野」(wilderness)。在西方知識傳統中,荒野常被視為文明的對立面,座落於伊甸園之外,為亞當與夏娃的流放地。從基督教的觀點,荒野更是「不再純真的人類,以血肉之軀與野蠻的自然相搏,方能苟延殘喘之地」。
喬奇賦予了「荒野」全新的意涵。他認為,若全知全能的造物者真的存在,祂會藏身在荒野之中。你得讚嘆這位造物者;但這個讓你感動地跪下的場所,不是某位建築天才設計的華麗教堂,也不是整齊有致的花園。你得把自己拋向荒野;當你被山、水、森林與雲所包圍時,你會感覺一股能量流過身體。你不由自主地跪下來,對著荒野祈禱,而非試圖征服它。
讀著理博的《她的名字叫安地斯.亞馬遜》,我想起了喬奇的〈安地斯之心〉。理博出身台大電機系,與伴侶小魚居住在台東延平鄉。以理博的話來說,他們住在一處溪谷中,種菜、讀書與寫字。他們「相信萬物有靈,萬靈同源」;「旅行是生活,土地是信仰」。
2023年,理博與小魚來到太平洋另一端的南美洲,展開一段長達八個月的旅行。他們的腳步踏及玻利維亞、秘魯與厄瓜多。他們沒什麼錢,也沒規劃什麼行程。他們攀上高山,穿過雨林,在湖泊周圍紮營。
他們與當地人交朋友,也曾被當成是躲在叢林中的可疑分子。當地人拿槍指著他們,喝令他們從林中出來。然而,在得知他們沒有惡意後,當地人邀請他們至聚落中同住。他們和當地人在田裡挖馬鈴薯、睡在牧草床上、放牧羊駝、到溪裡抓魚。他們也遇到同樣把土地當成信仰的朋友,獲邀參與10天的靈境追尋儀式。理博與小魚曾有衝突,但最終在淚光中和解。
當地人也教導理博與小魚什麼是山,什麼是自然,以及什麼才是人與自然的關係。
置身在龐大的安地斯山脈中,他們不時想起太平洋另一邊的小島——台灣。這個島同樣位在熱帶,同樣有很多山,山也相當高,不少山頭在冬天亦白雪皚皚。如同安地斯山脈,這座島嶼上同樣可見熱帶林至寒帶林的轉變。這個島嶼的地景也相當「野」;千百年來,各種人群在這個島嶼上生根落腳、流轉遷徙。台灣之「野」,就如喬奇筆下的安地斯山脈,是人群與山、與森林、與整片大地互動的結果。
理博與小魚行經的地景,就是喬奇試圖在〈安地斯之心〉中描繪的地景。在博物學史上,這個地景還有另一層意義。
喬奇之所以完成〈安地斯之心〉,是為了向一位博物學者致敬。喬奇走訪了這位博物學者曾經踏查的地點,體會他筆下所描繪的動植物與風土民情,並以高超畫技將這些資訊拼貼在畫布上。除了帶給觀眾視覺震撼外,他也希望彰顯這位博物學者的遺產。
這位博物學者叫做亞歷山大.馮.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
洪堡是普魯士人,家境優渥。他的原生家庭原本期待他能擔任公職,但洪堡迷上了博物學。1799年至1804年間,他與法國植物學者艾梅.龐布朗(Aimé Bonpland)遠渡重洋,踏查今日的委內瑞拉、哥倫比亞、厄瓜多、秘魯與部分的亞馬遜流域,當時皆屬西班牙帝國的殖民地。
來自溫帶歐洲的洪堡,在逐步適應動輒攝氏50度的高溫、突如其來的暴雨,以及黑雲般密集的蚊蟲後,發現言語難以形容眼前的自然。以森林為例,他所熟悉的歐洲溫帶林以橡樹與山毛櫸為主,針葉樹則是松樹。然而,當他沿奧里諾科河上溯時,眼前出現的,是一團又一團緊密纏繞的綠色之網。森林不再只是樹木的集合:每棵樹上布滿藤蔓與苔蘚,每一棵樹都自成一個生態系。
洪堡驚嘆:這是一張「生命之網」!即便先前的博物學者,如偉大的林奈,多少都提出自然是彼此相連的看法。然而,洪堡發現,在這片熱帶雨林中,「相連」不是理論上或隱喻上的;「生命之網」是身體可以感知的存在,是你得與之搏鬥,方能撼動分毫的存在。
洪堡也把目光轉向聳立雲霄的安地斯山脈。這條南北走向、全長約7,000公里的山脈,從北緯10度延伸至南緯56度,是世界上最長的山脈。
目前所知安地斯最高峰為阿空加瓜山(Aconcagua),海拔6,961公尺;但在洪堡的時代,人們普遍認為最高的是欽博拉索山(Chimborazo,位於今厄瓜多,海拔6,263公尺),甚至視其為世界之巔。
1802年6月,洪堡與龐布朗背著沉重的測量儀器,攀登欽博拉索山。隨著海拔上升,身旁的植物相不斷轉變,從熱帶漸入溫帶,接著進入寒帶,最後抵達冰雪覆蓋、僅有地衣頑強生存的高地。他們出現高山症,視線模糊;但在那迷濛中,他們驚覺欽博拉索山頂竟似歐洲的高緯山區。
沐浴在安地斯山脈的美景中,洪堡以一個新詞表達心中的激動:自然畫卷(Naturgemälde)。該詞由兩個單字組成:Natur,即自然;Gemälde為畫作或圖像,源自「malen」(繪畫)。
在安地斯山脈與亞馬遜的探險經驗,讓洪堡得以挑戰當時博物學的主流:機械論。機械論的精髓在於,自然是個巧妙的機械,你要了解它,你得把它拆解,分析其構成;當這個機械的藍圖呼之欲出,你就會誠心誠意地感謝把這台機械打造出來的「造物者」。洪堡原本就懷疑此博物學傳統,但當他親身經驗安地斯山脈與亞馬遜的自然後,他知道該是告別機械論的時候了。
洪堡以餘生闡釋安地斯山脈與亞馬遜的教誨。山是一個整體,自然也是。整體的物得以整體來理解,你若把它切割開來,得到的是殘缺不全的知識;你無法體會在自然中流動的能量,以及這股能量如何塑造了自然整體的性質。科學史家稱這樣的視野為「洪堡式科學」,且此視野也綿延至今,找到其當代的傳人:生態學。
洪堡相當長壽。1859年,他已經89歲,是當時最重要也最著名的博物學者。他的地位堪比20世紀上半葉的愛因斯坦,或21世紀的史蒂芬‧霍金。喬奇的〈安地斯之心〉本來要獻給他,只是,喬奇完成此作的數月後,洪堡便因病離世。
《她的名字叫安地斯.亞馬遜》如同理博的「自然畫卷」。不過,不同於洪堡繼承並發揚光大的浪漫主義傳統,也不若喬奇的荒野,理博觀看與經驗這片地景的方式,多是來自台東延平鄉布農族人的啟發。
理博有段回憶非常動人。他說,這幾年來跟著布農族人上山,發現老一輩族人的「行事準則」很不一樣。有回,他到一位布農長輩家作客。他問,有沒有想過到舊部落走走?老人家沉吟半晌,避而不答。隨後,在微醺之際,老人家說:「我在等一個好夢。」
理博發現,布農族的夢也不完全是華語「夢」的意思。就布農族而言,夢還「包含觀察周遭事物的發生時心裡產生的感受,或許可稱之為『靈覺』」。理博說,族人「對萬物間科學尚不可知的力量之交互作用非常敏感,或許是透過夢,或許是透過第六感」。布農族老人家所說的「我在等一個好夢」,再加上於安地斯山脈的靈境追尋,理博終於想起,他也曾經有個夢,「如此清晰且反覆出現」,最終引領他踏上前往安地斯與亞馬遜的旅程。
若以布農族老人家的觀點,這個夢引領著理博「回家」。這個家不是像「台灣」這樣帶有政治意義的家,也不是「家庭」略有生物學或社會學意義的家。安地斯與亞馬遜是個靈性的家;是個讓你開了心眼,知道如何作夢,從而以新的觀點建立與萬物之連結的家。
這裡也該介紹理博的布農導師們。去年,音樂家巴奈完成《巴奈回家》,紀錄她與那布在二二八公園共2644天的抗爭歷程。巴奈與那布想回去的家,在中央山脈的心臟地帶,叫做內本鹿。1930年代時,當台灣處於日治時期,那布與今日台東延平鄉許多布農族人的祖先們,均生活在內本鹿。然而,當殖民政府開始想用「科學」的視角經營森林,強調山林保育、治山防洪與集水區經營,這群族人被視為眼中釘。在政府軟硬兼施的政策下,內本鹿的族人被搬移至淺山地帶,學習如何種水田,以及當個政府眼中的「順民」。
族人不是沒有抵抗,不是沒有試著回歸故居;但在政府的鎮壓下,族人也只得離開祖先的地,在瘧疾等惡疫的環伺下,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新打造家園。1970年代,內本鹿族人的舊聚落與傳統領域,又被政府選作造林地。一大片整齊有致的人工林,逐漸抹去族人曾經的生活痕跡。
《巴奈回家》的主軸之一,在於講述族人重回內本鹿的故事。族人訂2002年為內本鹿元年;過去20餘年來,族人年復一年地回到祖先曾經縱橫過的土地上,確認自己與祖先、與山林以及與土地的關係。內本鹿回家行動感動了許多人;他們跟著族人走入山林,試著從布農族的視角理解台灣的歷史,探問家園究竟在何處。2023年,內本鹿人文工作室出版了《山上的布農學校》,收錄了數篇短文,記錄這段儼然已成為某種社會與環境運動的過程。隔年,《山上的布農學校》獲頒金鼎獎。
理博是《山上的布農學校》的作者之一。離家至台東一處溪谷中生活的他,結識了一群布農人,20多年來,族人鍥而不捨地想要回祖先的家。從族人身上,理博學到了很多,重新發現了一個曾經的夢。這個曾經的夢把他帶到了安地斯山脈與亞馬遜。
然後,如喬奇畫作呈現的,他低下頭來,但對的不是十字架,而是Pachamama,是安地斯當地人所說的「慈母」,為土地的不同化身。理博寫道:「我活在她之中,她也在我之中。只要我靜下心,回到當下,就能感受到她的存在,時時刻刻陪伴在我左右。」
如同布農族人所經驗的台灣山林,「這個世界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有血有淚,有情有靈。祂聽得見,也會以自己的方式對我們說話。」
理博回憶,那是某天清晨,有道光線「從遠方巍峨的大山射出,倒映在平靜清澈的湖面上」。他聽到Pachamama正向他低語:「你聽見我了嗎?歡迎回家,孩子。」
作者:楊理博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2025/5/26
內容簡介:2023年,楊理博與伴侶帶著一只後背包,開啟一段長達八個月的南美之旅。他們不觀光,未訂旅宿與回程機票,一路上跟當地偶遇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一起回家,高山上挖馬鈴薯、做凍乾,睡在牧草床上;雨林裡抓魚、釀樹薯酒、採草藥……旅途尾聲,兩人參與一場十天的靈境追尋儀式,求道者帶著對生命的探問上山,期間禁食、禁水、禁語;守護者留在山下為他吃、為他喝,也為他祈福祝禱──這不是宗教,而是「成為自己」的古老練習。這趟不帶時間表前進的旅行,是一顆純淨的心正試圖看見自己、看見土地,真真實實地活在世界裡。
責任編輯/王穎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