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耽美作家抓捕案：多位中國作者遭重判，與警方「遠洋捕撈」的執法醜聞

2024/12/26 轉角說

中國近期有多達50位網路作家遭跨省逮捕、判刑數年，只因她們在台灣網路平台「海棠文學城」寫作的耽美文學受歡迎，判刑最重者高達5年。這個量刑甚至高於部份中國刑法規定的強姦罪，引起輿論爭議。中國公安近年「遠洋捕撈」的異地執法醜聞層出不窮，如今將手伸向伺服器設於台灣的平台、打壓女性作者與同性戀文化，凸顯出中國在經濟下行危機當中，「逐利性執法」的嚴重隱憂。

根據微信公眾號「水瓶紀元」調查披露，從2024年6月起，海棠站上多達50位耽美作者遭逮捕判刑，他們大多20歲出頭，且女性佔大多數，其中最嚴重者被判刑超過5年，繳納罰金近400萬人民幣，有人不得不四處籌款以求輕判。所謂耽美文學，主要是指男男戀（又稱BL）的唯美情慾作品，創作者和讀者都以女性為大宗。海棠文學城則是成立於2015年、伺服器架設在台灣的網站，且正常運作多年。

此次抓捕事件最開始是在6月，海棠站上多位中國耽美作家陸續停止更新、失聯，有讀者表示無法正常幫作者儲值「打賞」；超高人氣的「頭部作者」、號稱從不斷更的「雲間」也莫名停更。而後，安徽省正式公佈成立專案組，跨省抓捕多位作者，抓捕行動不斷進行。

6月20日，安徽省以涉嫌製作傳播淫穢物品牟利罪，上門逮捕10幾位作者，包括「雲間」、「一蟹」、「Momo」等；同時，海棠在中國兩位最大經銷商王某某和溫某也被捕。根據11月20日安徽省績溪縣人民法院官網的開庭公告，兩人被以「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起訴。

抓捕行動讓很多身處中國的耽美作者感到恐懼，擔心自己發表的內容成為「罪證」，紛紛聯繫網站要求刪除下架內容。一位作者接受媒體採訪時說，她得知抓人的消息後「冷汗都下來了」「每隔一小時就會突然醒來，害怕聽到敲門聲和電話鈴聲」。

起初，網站方還以損害讀者權益為由拒絕下架請求，但當大量作者陸續要求刪除文章，更主動放棄在網站上的數萬元收益，站方終於在6月21日以升級維護為名悄悄下架很多作品。但不少讀者起初並未當回事，還以為只是日常維護，或是單純以為只是個別作者涉嫌「私印」（私自在中國地區印刷販賣實體出版物並售賣盈利）、洗錢或逃漏稅，更有人認為海棠屬於台灣網站，因此是政治立場問題。

海棠文學城首頁，該站需要註冊會員，多數內容也需要成年或付費才能觀看。圖／海棠文... — 海棠文學城首頁，該站需要註冊會員，多數內容也需要成年或付費才能觀看。圖／海棠文學城首頁截圖

▌淫穢物品一視同仁？

中國對同性戀題材的禁止，以及對耽美作者的大規模抓捕並非第一次發生。根據最高人民法院2004年《關於辦理利用互聯網、移動通訊終端、聲訊台製作、複製、出版、販賣、傳播淫穢電子信息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當中規定，製作、複製、出版、販賣、傳播淫穢物品200件以上，實際被點擊數達1萬次，違法所得1萬元以上，即可認定為淫穢物品牟利罪。

不少反對者認為，淫穢物品法涉及言論與出版自由，以道德主義為準則的刑罰應當重新考慮。而且所謂淫穢物品與涉擊性犯罪的影像不能一概而論，耽美文學只是「女性寫給女性的性幻想」，不曾傷害真實的人，讀者也是自願付費閱讀，作者不該因為「沒有受害者」的罪名而入獄。

此外，相比中國刑法當中收買拐賣婦女只判處3年以下、強姦罪3年以上10年以下等量刑，當局對耽美文學的箝制顯然遠遠超出比例原則。中國耽美作家「天一」就曾在2017年因所著《攻占》一書涉及非法出版、販賣淫穢內容，一審遭獲判10年重刑，二審維持原判不得上訴。對比許多強姦案僅判3年至7年，曾引發許多不滿。

2019年陝西省咸陽市公安局破獲特大跨國網絡傳播淫穢物品牟利案，涉案的是「一直愛... — 2019年陝西省咸陽市公安局破獲特大跨國網絡傳播淫穢物品牟利案，涉案的是「一直愛」與「維密」網路色情直播平台。圖／中新社

▌海棠網站作法惹議

海棠抓捕事件當中，網站平台方的角色也有爭議。當消息還未大幅外傳，直到6月29日海棠重新開站時，所有文章上鎖無法觀看。當時即有作者聯繫站方確認抓捕事件的真實性，但據稱編輯沒有透露任何情況，因此有些作者基於信任而恢復更新。直到7月底第二波抓捕開始，一位恢復更新的作者「筏喻」被執法單位找上門，更多作者則被電話傳召。

「筏喻」保釋出來後在微博呼籲其他作者趕快註銷帳號、不要心存僥倖，這才引發更多關注，先前被查的作者中，很多人擔心被認定為通風報信遭到追責，只敢私下聯繫。更有應屆畢業生的作者表示本來已考上公務員，被調查回來後認為人生已經毀了。在中國失業率極高的現下，「進入體制」是許多年輕人的夢想。

部分讀者也質疑海棠站方因擔心收益，刻意知情不報導致作者被抓；還有作者聲稱，她註銷帳號後海棠編輯仍將其作品公開上架，令她極度焦慮。不過另有觀點指出，許多作者明白內容處於灰色地帶，早就選擇成為「單機作者」，包括不出版實體書、不開通微博帳號等，以避免被人舉報追蹤，但也導致出事後沒有聯繫管道能通知他們。

12 月中旬，部分作者的判決結果陸續確定。媒體轉述知情人士透露，作者並不是直接販賣小說，定價權也在網站一方，因此作者被認定為從犯，涉案金額在25萬元人民幣以下的作者幾乎都被判緩刑，比如前文提及的「一蟹」被判處1年5個月，緩刑兩年。

中國也流行耽美文學改編的「耽改劇」，以尺度較小的擦邊姿態受到廣大女性觀眾歡迎，但... — 中國也流行耽美文學改編的「耽改劇」，以尺度較小的擦邊姿態受到廣大女性觀眾歡迎，但中國廣電總局亦曾批評需要抵制「耽改歪風」。圖／耽改劇《山河令》劇照

▌被捕作者陷經濟危機

「雲間」在海棠寫文近10年，共計千萬字，作品廣受好評。由於人氣較高而判刑很重，不僅7年來所賺取的185萬人民幣全數被沒收，還要再繳納一倍罰金，連手機和電腦都要充公，她也成了此次繳納罰金最多的作者之一。不過雲間的家人出面表示全家努力借錢，很多讀者為表支持而參與募資，雲間也因「積極退還贓款」被判處4年6月。但部分未能籌到資金的作者被判處更長的刑期，知名作者「辭奺」就被判5年6月。所有涉案作者都留下了案底。

網友查閱中國兩院2010年相關司法解釋，指出涉及傳播淫穢電子訊息犯罪者，罰金通常在違法所得的1倍以上、5倍以下。若在網站上的多年累計收益是13萬，罰金就會是26萬，再加上往返安徽省的交通和訴訟費用等開銷，許多作者根本拿不出錢，因為她們大部分只是20多歲的普通年輕女性，以網路寫作「產糧」作為生活補貼。

經濟因素也導致部分作者在交保候審時，不得不繼續寫作，在其他網文平台寫「清水文」（沒有成人情節的內容），但稿費仍是杯水車薪。自今年8月起，已經有多位作者在微博公開募款，她們甚至附上被逮捕或交保的通知書，醫院檢查報告等等以避免詐騙嫌疑。

另有作者表示網路寫作是出於健康因素，例如身患腫瘤。還有作者是做過全胃切除手術且患有雙相情緒障礙（舊稱躁鬱症），難以在外謀生。這位貧窮作者描述自身狀況：「幾年的勤奮換來的是如今的滔天悔恨」，她坦言一度嘗試自殺但被母親阻止，還自述「越貧窮越努力，越努力越不幸，負向反饋，惡性循環」，也點出了不少耽美網文作者面臨的真實經濟困境。

值得注意的是，最開始被抓捕的作者「一蟹」還因為發微博警告其他作者，反遭部分同行質疑謾罵，有人罵她「私自印刷獲利牽連平台與其他作者，貪心不足」；還有人攻擊她發假訊息。而作者公布貧窮狀況獲得關注和打賞，也曾被質疑編造故事，有位受到巨大壓力的作者刪除微博，沒有任何解釋，事後她坦言「大不了就和媽媽一起跳樓」「那個狀態下，誰也不可能有什麼完美回應」。

甚至連作者「雲間」其妹妹發佈微博募款，也被舉報遭到禁言；更多作者紛紛將微博暱稱改為「XX 已老實」、「XX 想努力活著」，表達「知錯悔改」，避免被牽扯進輿論爭議。更多作者擔心進一步表態會招致不必要的問題，拒絕受訪。

有網友感慨，一直以為微博大V是高危職業，原來網文作者、尤其是女性向的作者才是高危險群，道盡女性作家的不易。「虐男主，可能被舉報；虐女主也可能被舉報。寫女主殺伐果斷，容易被舉報；寫女帝題材更是舉報重災區......一言不合就舉報。」

「更有甚者，還會組團騷擾作者，向當地政府提交齊齊整整的舉報材料，唯一目的就是徹底毀掉這個作者。這也就是為何很多女頻作者開始轉去男頻寫作，寫女頻可能收入只有 1 萬，但轉去男頻立馬飆上4萬，關鍵是在男頻寫稿你起碼不用冒著生命危險去寫文……」

左為作者雲間的妹妹發文籌款，右為其他作者公布被捕文書，以證明自己沒有詐騙。圖／... — 左為作者雲間的妹妹發文籌款，右為其他作者公布被捕文書，以證明自己沒有詐騙。圖／微博

▌跨區「逐利性執法」趨勢

除了針對耽美女作者不合理的審查與逮捕，近年不少中國地方政府因為財源緊缺，出現所謂的「遠洋捕撈」問題，也是此次爭議擴大的原因。「遠洋捕撈」即是執法單位跨省抓捕、查封異地企業財產，甚至還有警察帶走企業家並勒索取財的醜聞。海棠一案被捕的50位作者遍及中國全境各省，亦被視為「遠洋捕撈」案例。

《紐約時報》報導，中國各地地方政府都面臨債務增加、稅收減少及開拓新收入來源的壓力。為了填補因經濟衰退而出現的預算缺口，執法機構會刻意打擊本地以外的企業，往往捏造或誇大犯罪指控，近幾年還因為房企泡沫化有加重趨勢。然而中共今年7月第20屆三中全會仍表示「非稅收收入管理權限」會適當「下沉」給地方單位，遭民眾諷刺為「稅收不夠，罰款來湊」。

例如2023年4月，廣東順德警方北上900多公里來到武漢，拘留一家社群媒體公司25名員工，並脅迫其將3億元人民幣轉入與警方關聯的帳戶。該市警方稱，這家公司經營在中國非法的線上賭場，用戶包括廣東居民。該公司否認這項指控。

而在今年11月4日，河北唐山遷安的民營企業家楊立國被控涉黑的一審開庭，但逮捕他的警方是石家莊市鹿泉區公安，雖然都是河北省卻屬於不同轄區（被稱之為近海捕撈）。楊立國在庭審時指控，他在「指定居所監視居住」期間遭刑訊逼供和人格侮辱，包括讓其觀看色情影片、勃起後強迫脫褲；被用腳踩在臉上、被迫學鴨子走路並唱「我是一隻公鴨子，要找一隻母鴨子」等虐囚行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