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報導：阿根廷狂人總統的「打掉重練救經濟」，後來呢？

2024/12/19 轉角說

文／賴昀

「阿根廷，重返榮耀？」被外界稱之為「阿根廷川普」的阿根廷極右翼總統米雷伊（Javier Milei），上台已經滿一年，當初承諾將拯救阿根廷經濟、並實施多項激進措施、大砍公共預算和勞權還引起大規模抗議的米雷伊，如今政績如何？政策和個人生活都爭議滿身的他，是否如選舉承諾，帶領阿根廷經濟止跌回升？依照2024年第三季的GDP數字來看，「米雷伊經濟」當真出現了成效。

米雷伊在2023年12月10日就職成為阿根廷總統，在競選時他便以「狂人」形象著稱——高舉電鋸象徵要「砍掉公部門浮濫預算」、主張廢除阿根廷披索，以美元取而代之、談論器官買賣合法化，以及個人生活種種堪稱驚世駭俗的發言和行為。他的當選，讓阿根廷成為近年又一個極右派上台掌權的國家，但對生活在經濟衰退和將近300%通膨率陰影裡的阿根廷民眾來說，或許讓米雷伊將原先的國家經濟政策全部「打掉重練」，反而能迎來一線改變的希望。

上台之後，米雷伊收斂了一些，他不再談器官買賣合法化等牽涉人權倫理的敏感問題，也沒有真的廢掉他說「跟大便一樣」的披索，不過他還是放手讓原本被政府所控制住的披索匯率大幅貶值54%、放掉各項私營部門管制、以及大砍各項公部門預算和例如大學津貼等等的社會福利——這些措施，在2024年4月還引發10萬人走上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街頭抗議。

▌前情提要：〈砍福利、砍勞權、砍大學經費：阿根廷「米雷伊經濟」超過10萬人抗議〉

如果阿根廷經濟不見起色，可以料見阿根廷民眾不會再給米雷伊多少耐心和機會——不過，以他上台一年多之後的2024年12月16日，政府所公布的2024第三季度經濟數據來看，他的激進自由主義政策，似乎出現了成果。

▌GDP迎來正成長

阿根廷統計局所公布的數據，2024年7月到9月的GDP，較第二季度成長了3.9%，這是阿根廷從2023年底進入經濟衰退以來，首次迎來季度GDP正成長（2023年同期的GDP成長率是-2.1%）。

而疫情之後阿根廷承受的恐怖通膨率，也開始放緩，2024年11月的月通膨降至2.4%，是4年以來最低（對比2023年12月的月通膨率是26%），年化通膨率更從一個月前的193%降到166%；雖然乍看仍是很高，但相較2023年4月的最高峰289%，已經大幅改善，當地人開始懷抱希望，最糟糕的時刻似乎已經過去。

阿根廷主權債券也隨著國家統計局經濟報告的發出而攀升，與米雷伊就任之初相比，阿根廷債券價格將近翻倍；而過去半年來，披索在黑市兌美元的匯率也大幅走強，減緩了原本阿根廷人爭相把披索兌換成美金的情形，甚至開始讓阿根廷民眾願意將美金從家裡床墊底下、或是境外帳戶取出來做投資——這不僅有利於改變披索長期貶值的趨勢，還為國內經濟帶來活力，更重要的是，願意投資代表民眾開始對自己國家的經濟懷抱希望。

摩根大通（JPMorgan）也表示，預計2024年度阿根廷GDP將下滑3%，但2025年會反彈成長5.2%。

起初，米雷伊上台時普遍不被看好，原因除了他談論的政見太瘋狂之外，他本身暴躁的個性、其政黨「自由前進黨」（La Libertad Avanza）只成立了3年且在國會只有15%席次、他自己在當總統前的從政經歷也才2年、加上不尋常地過度倚重妹妹卡莉娜（Karina Milei），甚至讓她掌握政府人事，這些都讓外界對他心存重重疑慮。

但或許，真如同一名投票給他的超市雇員古洛（Emir Gullo）所告訴《金融時報》的：

「他是瘋了，但我們厭倦那些口口聲聲說要解決問題卻從不採取行動的老屁股政客，我們相信這個瘋子可以改變阿根廷。」

▌激烈撙節政策下，卻仍保有過半支持率

就任總統之後的米雷伊，雖然在國會居於席次劣勢，卻利用緊急命令和否決權為工具繞過反對派，以及透過社群貼文來爭取選民支持聲量好向在野議員施壓，以此發布數百項放鬆管制的措施，還有大砍公共支出——阿根廷長期實施裴隆主義政策，有著舉凡交通、學費等等多種福利補貼、民生物資價格受到管控（要讓汽油、電力、天然氣之類保持低價，自然也是靠補貼）、私營部門也有許多限制，而米雷伊就對這些情況出手。於是在阿根廷經歷十餘年連續財政赤字之後，米雷伊以此確保2024年可以時實現基本財政盈餘。

取消福利與補貼，自然影響民眾生活，例如在2024上半年，水電、天然氣、交通等公共服務支出佔家庭收入的比例，從2023年12月的4.6%增加到2024年5月的10.8%；伴隨而來的還有公共服務本身的漲價，到8月布宜諾斯艾利斯及周邊地區公車票價的累積漲幅約6倍，電費和天然氣費用也上漲4%。

但令人驚訝的是，米雷伊依然保持了高支持率，2024年10月他接受《金融時報》訪問時表示：

「他們預測的經濟和社會災難從未到來，實施了我們史上最大規模的撙節計劃後，我的支持率達到50%，這真是個奇蹟，可不是嗎？」

這或許一方面可歸因於在野陣營本身的混亂，難以保持一致步調反對米雷伊，反對派領導人、前總統德基西納（Cristina Fernández de Kirchner）自身也因貪腐指控而被定罪。另一方面，號召過大規模反對集會的阿根廷工會也指出，街頭號召難以長期持續，且民眾普遍認為工會組織和其他政治人物都對阿根廷經濟危機負有部分責任，當前要解決國家的結構性問題，需要新的解答。

米雷伊接手時，阿根廷處於20年來最嚴重的經濟危機，而雖然一年後的現在走向穩定，但情況只是相對轉好，實際上依然嚴峻，摩根大通就指出，雖然預期明年會營來經濟成長，但也只是讓阿根廷人均GDP回到2021年的水準。

阿根廷民眾從大約10年前就開始經歷生活水準急遽下降，原因是工業發展低迷連帶工資也下滑，在米雷伊剛上台的前幾個月情況更糟，於是也就發生一波又一波的大規模抗議，2024年5月還有多達10萬人上街要求增加大學經費補貼預算（因當時通膨率近300%，雖然預算維持原額但實質上等於砍掉一大半），而根據阿根廷國家統計局數據，2024上半年貧窮人口比例上升到53%。

但米雷伊的選民卻依然對他保持信心——依照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名退休教師弗吉妮亞（Virginia）的說法：

「這個國家需要推翻一切從頭開始，而他確實正在這樣做。」

阿根廷是足球王國，米雷伊在競選總統時，也曾在造勢活動中舉著大力神盃複製品。圖／... — 阿根廷是足球王國，米雷伊在競選總統時，也曾在造勢活動中舉著大力神盃複製品。圖／美聯社

▌挑戰依然還在

砍掉政府支出（將支出佔GDP的比例從44%減到32%）之外，米雷伊政府還設法穩定了披索匯率原本急速下跌的速度——他與他的經濟部長卡普托（Luis Caputo）在2023年12月讓披索一次貶掉54%後，就維持每月僅貶值2%的相對穩動，方式是透過稅務抵免向金融系統注資約150億美元。披索穩定了，黑市的美元需求就降低，匯率壓力從而緩解。而前政府的瘋狂印鈔政策，自然早就被喊停。

所有問題當然無法短時間全都解決，失業問題和收入問題還在，雖然經濟情況相對進入了穩定，但阿根廷國內最多人受雇的行業——零售業、製造業和建築業，依然面臨挑戰，2024年第二季的失業率較去年同期又上升了1.4%，達到7.6%，而米雷伊持續開放進口產品，長年以貿易壁壘保護的阿根廷國內製造業恐怕會繼續裁員。

此外信仰自由市場的米雷伊想要將國營企業導向私有化，以及縮減公部門人力，而在他任期的前4個月，正規私人公司的平均薪資較2023年11月實質下降11%到20年來最低水準，到如今反彈，但還是比去年11月低2%——不過情況還是好過公務員，阿根廷約五分之一勞動人口所任職的公部門，工資下降幅度是17.5%。

雖然多年來經濟傾頹，但其實阿根廷仍是自然資源豐富的國家，由於乾旱結束、還有對頁岩採礦的投資達到頂峰，2024年阿根廷農業、礦業和能源出口都激增，雖然這些行業加上科技業提供的職缺，僅佔阿根廷就業市場的14%，但以當前局勢來說這些產業顯然更具未來發展性，仍可以指望其或許能夠成為帶動整體經濟成長的火車頭。

在米雷伊嚴厲的撙節政策下，阿根廷民眾依然面臨生活挑戰，圖為一幅反對米雷伊的街頭廣... — 在米雷伊嚴厲的撙節政策下，阿根廷民眾依然面臨生活挑戰，圖為一幅反對米雷伊的街頭廣告，上面寫著：「米雷伊，12個月了，我們變得更窮了。」圖／法新社

▌經濟轉好或只是短期反彈？

總體來說，阿根廷從極端的經濟困境，逐步走向穩定、明年可能迎來復甦，不過這是長期趨勢或是短暫反彈，目前還難有定見，經濟學家各有不同看法。

左翼智庫「拉美地緣政治中心」（Centro Estratégico Latinoamericano de Geopolítica）負責人賽拉諾（Alfredo Serrano Mancilla）表示目前情況只是「死貓跳」（dead cat bounce，意指大跌後的一小段反彈），他說：「這不是結構性復甦，米雷伊尚未解決阿根廷微觀經濟的結構性問題，目前只是短期效應。」

前中右翼政府的生產部長希卡（Dante Sica）則說：「在十多年沒有創造新的私部門就業機會之後，勞動力市場終於開始痛苦但必要的改變。」

摩根大通的阿根廷部門主管戈梅茲（Facundo Gómez Minujín）則將米雷伊剛上任時的阿根廷比喻為一間「擁有大量資產，但陷入財務困境」的公司，他形容：「不到一年時間，這間公司就擺脫破產，現在的事情發展再好不過了。」

而在國際政治上，米雷伊的極右立場和已經取得的經濟成果，也讓他更受美國總統當選人川普、和億萬富翁馬斯克（Elon Musk）的歡迎——阿根廷已經從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獲得鉅額融資，未來也仍需持續仰仗，而美國是IMF最大注資國，因此獲得川普的青睞對米雷伊來說至關重要。

甚至米雷伊有可能跟隨川普的腳步，退出《巴黎氣候協定》——川普在前一次任期退出，後來繼任總統拜登在2021年重新加入，如今川普團隊已經放話，將在重返白宮後再次退出《巴黎協定》；而阿根廷在2024年11月將參加COP29的代表團撤回之後，也表示要「重新評估」其在全球氣候談判的作用，使外界擔憂阿根廷會成為第一個退出《巴黎協定》的南美國家。

米雷伊本身對氣候議題的態度也相當接近川普，他上任後就將環境部門降級、也公開表示人為造成的氣候變遷是「社會主義的謊言」。此外，討好美國之舉還包括，10月聯合國針對是否譴責美國對古巴的經濟制裁進行投票，阿根廷外交部長蒙迪諾（Diana Mondino）投票支持古巴，其後她遭米雷伊撤職。人事頻繁更動也是米雷伊政府的特色之一，自他上任後已經解聘至少30位重要部會首長。

無論如何，阿根廷的情況依然嚴峻，米雷伊政府仍在一步步面對難關掙扎前行，不過以目前取得的成果來說，顯然米雷伊在上台的第一年贏得了阿根廷人更多的耐心，願意給予他更多時間，至於米雷伊是否能夠為他的國民帶來承諾的經濟復甦榮景，唯有時間才能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