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網友:
為確保您享有最佳的瀏覽體驗,建議您提升您的 IE 瀏覽器至最新版本,感謝您的配合。

連結台灣與沖繩的公民課——專訪沖繩反自衛隊基地運動領袖宮良麻奈美

2024/09/06 陳志剛

沖繩反軍事和平運動新一代領袖宮良麻奈美受訪照。 圖/陳志剛攝影
沖繩反軍事和平運動新一代領袖宮良麻奈美受訪照。 圖/陳志剛攝影

寫在專訪之前

5月賴清德總統就職時,日本國會共有三十餘名跨黨派參眾議員來臺表達祝賀。一同從日本前來的,還有沖繩縣石垣市的市長中山義隆。他5月19日在X上的推文寫到「臺灣是世界承認的國家」、「祝賀朋友臺灣」,被臺灣媒體視為溫暖的祝福。

不過,石垣市長的對臺祝賀,卻在沖繩內部掀起討論與質疑。當地報紙《沖繩時報》便認為石垣市長的發言與日本政府的政策不符,擔憂這可能會引起中國的反彈。

其實,在這種爭論背後,存在著沖繩社會對於沖繩可能捲入臺海戰事的擔憂。近10年來,日本政府為了對應中國與北韓對區域秩序的挑戰,著手將國防重心調整到以琉球列島為主的南西諸島(即琉球群島),並在過去未派駐自衛隊的石垣島、宮古島、與那國島等島嶼,興建了設有飛彈部隊的軍事基地。對此,有些沖繩民眾認為這將嚇阻中國繼續擴大軍事勢力,但也有人擔憂這將導致沖繩再次陷入戰火。

筆者平時居於日本,以臺灣和沖繩為中心進行東亞近現代史的研究。這幾年觀察沖繩與臺灣的輿論時,發現支持加強戰備力量的臺灣知識份子,與主張撤除軍事基地的沖繩意見領袖之間,基於立場差異時常出現齟齬。由於公民社會通常扮演社會上良善的力量,筆者看到上述臺沖兩地公民社會的溫差與對立,不禁感到頗為可惜。

就在這時,筆者讀到了《報導者》在2023年對於沖繩反戰人士的專訪。報導中來自石垣島的宮良麻奈美小姐,她期盼加深臺灣與沖繩之間的相互理解,重建彼此關係的想法,吸引了筆者的目光。這似乎是重新銜接臺沖兩地公民社會的鑰匙。

為此,筆者在2024年5月前往石垣島訪問宮良小姐。交談之中得知,宮良小姐其實跟大多數人一樣,並非天生的社運參與者,而是有感於故鄉環境遭遇挑戰,才選擇走上街頭,意圖守護自己的家鄉。而這些行動的根底,除了是拒絕軍事手段之外,同時有著對於自由、民主與自決權的想望。

經宮良小姐的慷慨同意,筆者將我們之間的對談整理成文字。藉由宮良小姐第一人稱敘述,期待可以讓臺灣讀者更具體地理解,何以有些沖繩的年輕人會選擇走上街頭,並感受到筆者訪談過後的感觸:「我們都是活生生的人,而我們沒有那麼不一樣」。

圖:日本石垣島的陸上自衛隊基地。 圖/路透社
圖:日本石垣島的陸上自衛隊基地。 圖/路透社


訪談時間:2024年5月13日

受訪者:宮良麻奈美

訪談者:陳志剛

訪談地:日本沖繩縣石垣市


(訪談正文)

陳:宮良小姐您好,我是來自臺灣的陳志剛,很榮幸有機會訪問您。

宮良:我是石垣島出身的宮良麻奈美。我在1992年出生,今年31歲。我到高中畢業為止都在石垣島就學,在東京取得學士學位後,2018年回到石垣島。那一年,由於石垣市政府突然批准自衛隊在島上開設基地,我與許多不滿的市民發起行動,要求市政府依法舉行與此相關的公民投票,以凸顯民意對軍事基地的想法。

陳:關於這點,您2023年於《報導者》的專訪上曾經說明要求舉行公投的運動過程。誠然,自衛隊基地是促使您走上街頭的直接原因。不過據說也與您的成長過程和家庭背景有關。能否請您跟我們分享呢?

宮良:我的祖父與曾祖父都與戰爭有直接關聯。我的祖父在十幾、二十幾歲時被徵召前往海外戰鬥。據說祖父因為眼睛比較大,因此被指派觀測敵軍飛機的任務。讓我印象深刻的是,祖父曾說自己從軍時每天都有同袍死去,到後來已經習慣身邊都是屍體的情況了。當時祖父常常想著,自己或許明天就會戰死,對死亡已經感到麻痺,不會感到害怕了。

另一方面,我的曾祖父則在戰爭末期搭上了從石垣島撤退往臺灣的船隻。然而,船隻在航行途中遭到美軍攻擊,船隻喪失動力並漂流到尖閣諸島,也就是釣魚臺。這在日本被稱為「尖閣諸島戰時遭難事件」。許多漂流到釣魚臺的人們,因為缺乏食物與乾淨飲用水而喪失了性命。我的曾祖父也是其中一人。為了不要忘記在戰爭中過世的人們,石垣島至今依然存在著相關的遺族會,每年舉行慰靈儀式。這與政治上的意識形態無關,純粹只是希望想撫慰這些人的靈魂而已。

至於我自己,學校教育也對我的戰爭觀造成了影響。小學時期,學校的教育內容包括所謂「和平教育」,每年都會觀看與戰爭有關的動畫與戲劇,藉此了解戰爭給人民帶來的災難。課堂上提到在二戰末期的沖繩,包括沖繩與日本本土的人們都被要求為了天皇犧牲性命,而比起被敵軍俘虜,還不如跳下懸崖、集體自殺。課堂之外,小學六年級時會舉行學習發表會,演出與戰爭有關的戲劇。當時我在以八重山為背景的戲劇裡飾演軍人的角色。藉由演出加害者而非被害者的角色,這讓我可以更多面地理解戰爭。這可以說是我從事運動的背景吧。

藉由祖父與曾祖父的經驗,再加上學校裡和平教育的影響,我不禁感到「並非只有『敵人』才是敵人」的道理。只要是軍事力量,就算是「友軍」,也會在戰爭時期對平民造成威脅。也因此,即使到了現在,雖然自衛隊在日本本土常被認為是保護國家與領土的存在,但是沖繩的人們恐怕還是會將自衛隊與過往戰爭的記憶予以疊合。也就是說,今日沖繩的和平與反基地運動,雖說直接起因於當今局勢,但背後其實也受到每個家庭在戰爭時期的經驗影響。

日本陸上自衛隊部署於石垣島的愛國者三型飛彈。 圖/路透社
日本陸上自衛隊部署於石垣島的愛國者三型飛彈。 圖/路透社

陳:您的家人在戰爭時有過艱難的經驗,而您也在學校接受了和戰爭與和平有關的教育。這些都是您日後開始參加運動的基礎。不過,即使有這樣的背景,沒有人一開始就是社會運動者,大家一開始都可以說是政治素人。對宮良小姐來說,促使您直接投身運動的仍然是2018年前後的。能否請您分享您從政治素人變成社會運動、反基地運動參與者的經緯呢?

宮良:我其實一開始並不是對政治有熱情的人。我頂多會在選舉時去投票,但也沒有參與過選舉相關的活動。我還在東京讀大學時,當時東京幾乎沒有報導石垣島即將興建軍事基地的新聞,只有一兩行的網路新聞提到這件事。我當時覺得自衛隊基地就像警察署或消防局一樣,並不特別值得關注或討論。

與東京的狀況相比,我是在回到石垣島後才發現事情的嚴重性。當時石垣島正在進行市長選舉,自衛隊基地興建問題成為選舉的焦點。當時其他島民跟我說,自衛隊基地即將蓋在於茂登山的山麓。這讓我大感訝異。在石垣島有許多的「御嶽」,我們會在那裡進行祈禱。於茂登山可以說是石垣島信仰的核心,山本身就是信仰的對象。此外,於茂登山也是石垣島自然生態系的中心,也提供了農業與生活用水。由於沖繩島已經發生了基地導致水質污染的情況,石垣島的人們自然會對於在此地興建自衛隊基地感到懷疑。這是讓我們覺得應該對此進行公民投票的原因。

當然,只有我自己一個人是無法辦到的。即使想成立組織也非易事。這時,我受到沖繩島的人們的啟發。在沖繩島,當局為了興建新的美軍基地,正在「邊野古」這個地方進行填海造陸工程。對此,以二十幾歲的年輕人為中心,沖繩的人們發起了要求舉行公民投票的運動。看到他們的行動,我感到石垣島的年輕人也許也可以嘗試看看這個方法。換句話說,沖繩島人們的行動給予了我們很大的勇氣。

回到石垣島,為了推動公民投票,我們並非隨意做做問卷而已,而是依據法規,將民眾的連署提交給選舉管理委員會,再提交給市長,以舉行公民投票。法規要求要有四分之一選民的連署,我們則在一個月內收集到三分之一的連署。我們當時認為,這樣應該可以進行公投了吧。然而市長依然不願意舉行公投,而是聽從國家的指示繼續進行基地建設。在公民投票未能實施的狀況下,石垣島的自衛隊基地在2023年落成。

面對這個狀況,我不禁感到,如果不能保護當地居民的生活,如果不尊重當地的民意,那國防、安全保障還有什麼意義呢?

這也讓我想到,沖繩之所以會有這麼多美軍基地,其實是在戰後初期,日本本土的美軍基地在當地人反對之下轉移到沖繩。當時美軍強制徵收了沖繩人民的土地。軍隊拿著槍枝,駕著推土機把沖繩居民的住宅剷平。這被稱為「槍劍與推土機」。這些失去家園的沖繩人之中,有不少人來到了石垣島,落腳在於茂登山周圍,進行農業開墾。然而數十年過後,他們好不容易落地生根,生活又再次受到自衛隊基地帶來的威脅。

我認為,軍隊帶來的傷害一直以各種形式、作用於沖繩的各個角落。看看過去的歷史,我不禁懷疑這幾十年有任何好轉。即使沖繩已經「回歸」日本五十年,日本政府與日本國民都表示應該減少沖繩的軍事基地,但實際看看現況,基地根本沒有減少,反倒是增加了。這是把我們推向街頭的根本原因。我們並不是為了某種理念或正義,而是基於自己的生活經驗,對於現狀感到不安,才選擇站出來進行運動的。

沖繩民眾俯望美軍普天間基地。 圖/美聯社
沖繩民眾俯望美軍普天間基地。 圖/美聯社

陳:接著想請問您在從事運動的過程中,曾經感受到壓力嗎?您與家人或朋友的關係是否受到影響?此外,是否有哪些瞬間曾讓你感到「幸好有參加這場運動」?

宮良:最一開始,我當然是滿害怕參加運動的。由於要在不熟悉的媒體前露臉,談論的議題也相當敏感,即使害怕也得裝作不害怕,起初的確感到很大的壓力⋯⋯雖然現在我已經習慣了(笑)。

很幸運的是,我周遭人們的反應比我最初想像的好許多。家人們一開始對我從事運動感到相當擔心。其他朋友們也常對我說:「最後受傷的會是你自己喔」、「跟國家作對也沒用的吧」、「成熟一點吧」。不過從開始從事運動至今過了六年,家人與朋友們則變得相當支持我,也很訝異我可以持續參加運動到現在。

同時我也感受到,石垣島內的年輕世代開始以不帶偏見的積極態度對待運動。在此之前,在日本進行運動時常遭到別人冷眼相待,但這不是正常民主國家該有的現象。我開始從事運動以後,也有朋友開始因此對議題感興趣。人們開始意識到運動與議題並非遙遠的存在,而是正發生在自己周遭的事情。

2024年5月美國駐日大使Rahm Emanuel造訪石垣市,反對自衛隊基地的民...
2024年5月美國駐日大使Rahm Emanuel造訪石垣市,反對自衛隊基地的民眾舉牌抗議。 圖/美聯社

另一方面,意想不到的是,從事運動也替我帶來與他人的豐富連結。雖然自衛隊基地已經落成,而公民投票也並未實施,但藉由參與運動,我認識了許多抱持共通想法的日本本土朋友。我們共享著「因為是民主國家,更要珍惜民主制度」的想法。為此,我們也向拒絕實施公投的市長提起訴訟,現在正在進行著。

這種連結不僅限於日本國內。參與運動以降,我開始與臺灣的人們、其他國家的人們有了交流。雖然我們在討論的過程中,在軍備、國防上會有著不同意見,但我們也感受到,彼此在最根本的民主、自由、自決權的價值觀上是一致的。藉由與這些人產生連結,我跨越了國境的限制,視野也變得更加寬闊。為此,我很慶幸自己參加了這場運動。

陳:你提到了與臺灣的人們交流。這讓我想到2023年曾經舉行名為「沖臺對話」的座談會,以及該活動引起的後續討論與爭論。關於這點,能否請宮良小姐向我們分享您對沖臺交流的想法呢?又或者說,您覺得什麼才是真正的互相理解呢?

宮良:我可以理解,我也想要理解,臺灣人在當前國際環境下追求武力、追求與美日加強合作的想法。與此同時,我們在沖繩則是追求沖繩自己的自立、自決權與自由。但是我們拒絕軍隊、拒絕基地。

乍看之下臺灣與沖繩的訴求有所不同,好像難以一起攜手前進。然而,我覺得我們其實在根本上共享一樣的價值觀。我們雙方都追求著自由、民主與自決權。但在我的想法裡,我覺得如果我們持續身陷大國之間的權力遊戲,那臺灣與沖繩將擺脫不了棋子的命運。因此,我想試著想像一種不同於大國邏輯的可能性。也就是由臺灣與沖繩一起尋找、創造屬於自己的價值觀。所以,雖然我們之間也許會有意見衝突之處,但我還是想好好理解臺灣人的想法與立場,與此同時,我也希望被你們理解。此後我希望可以繼續進行沖繩與臺灣之間的交流與對話。

陳:除了與臺灣的交流之外,請問您在未來還有哪些目標呢?

宮良:其實比起從事政治與社會運動,我更想把八重山的歷史與文化傳承給下一世代。這原本應該是我人生的主旋律。然而不管怎麼做,都還是繞不開軍事基地的問題。這不僅僅是我自己面對的問題。在沖繩,無論是文化活動或是經濟活動,無論想做什麼事,到最後幾乎都會與基地的問題扯上關係,而這會耗費我們不少精神與力氣,有時甚至讓我們不能從事自己原本想做的事情。也就是說,基地帶來的問題不僅僅是肉眼可見的演習事故或是環境破壞,還包括影響著所有居住在基地之島上人們的人生。這是外人難以輕易察覺,但對於當地人相當深刻的問題。

回到我自己,我當然有時會覺得累了,不想再繼續從事政治與社會運動了。然而,正是因為我已經知道了現狀,我不能假裝自己不知道而盲目度日。我在今後也想繼續保持著與日本本土的人們,以及臺灣的人們的聯繫。我想與他們進行有關音樂、文學、歷史的文化交流。比方說,八重山在歷史上與臺灣有著許多密切的連結,八重山本身就有不少來自臺灣的移民,我未來會想在這點上多多發展。

由於沖繩在戰爭時期幾乎失去了所有的文化資產,我們今天也會恐懼於可能失去現在所擁有的一切。為了保護我們沖繩的歷史與認同,為了下一個世代,我想盡力於保存文化、學習並傳承歷史的事業。(完)

保護沖繩的歷史、文化與認同,是宮良麻奈美未來的目標。圖為石垣市區的鳳凰花。 圖/...
保護沖繩的歷史、文化與認同,是宮良麻奈美未來的目標。圖為石垣市區的鳳凰花。 圖/陳志剛攝影

責任編輯/王穎芝


收看更多文章,請訂閱轉角國際facebook專頁:

推薦閱讀

如果「台灣有事」?沖繩的危機感與應變理解 ft.《報導者》張鎭宏

反基地等於反美反日?沖繩被強貼的「親中」標籤

陳志剛

臺大歷史系畢業,京都大學修士,現為京都大學博士生。專攻臺灣與沖繩的近現代史,關注當地的人們如何在外來政權下生活,而殖民統治與戰爭的記憶又如何影響他們的戰後。臺沖以外,也對同時期的日本、韓國、香港深感興趣。著作目錄可見:https://researchmap.jp/chenchihkang

作者文章

左為登野城ルリ子(Tonogi Ruriko)、右為山里節子(Yamasato ...

二戰尾聲,臺灣島上的沖繩人:兩個石垣島家族的「臺灣故事」

2024/09/10
沖繩反軍事和平運動新一代領袖宮良麻奈美受訪照。 圖/陳志剛攝影

連結台灣與沖繩的公民課——專訪沖繩反自衛隊基地運動領袖宮良麻奈美

2024/09/06
圖為2023年8月15日,有民眾扮裝成日本兵的模樣,到靖國神社參拜。

從招魂到靖國:日本近代史中爭議的靖國神社問題

2024/08/15
靖國神社作為一個宗教設施,其祭祀的「神明」究竟是什麼神? 圖/路透社

靖國神社祭祀何方神明?爭議的殉國基準與政教分離

2024/08/15

最新文章

左為《二戰:帝國黃昏與扭轉人類命運的戰爭》,右為李察.奧弗里教授。
 圖/衛城...

專訪歷史學家李察.奧弗里(上):窮盡一生的二戰史研究

2024/09/16
歷史不會重演,但總是驚人地相似,透露出危險正在迫近。左為1945年原爆之後的廣島...

專訪歷史學家李察.奧弗里(下):歷史會不會重演?戰爭的人間啟示

2024/09/16
3D建模復元的渾元龍模型,可能會用如蝙蝠般的薄翼飛行。 圖/路透社

親像飛龍飛上天:一窺恐龍「學飛」策略的《地球生命簡史》

2024/09/13
民族日的巴塞隆納街頭,上街遊行者揮舞著加泰隆尼亞旗。 圖/歐新社

加泰隆尼亞民族日:獨派的堅持,與巴薩足球俱樂部的發聲

2024/09/12
當前關於古典音樂歷史的主流論述可說是完全圍繞著男性為核心的歷史觀,女性作曲家在音...

女性缺席的音樂世界?古典樂界的性別意識形態與平權未竟之路

2024/09/12
女角人設的「滿足男性凝視」與「作為主體的立體深度」,兩者有時衝突互斥、有時又能並...

解脫吧!遊戲「政治正確」的概念史,女性主義如何對話?ft.喬瑟芬

2024/09/10

回應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