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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坂本龍一,用文字譜出的生命終章

2023/06/26 轉角選書

不同年代的坂本龍一,由左至右:1987、1995、2007、2017。坂本龍一已於2023年3月28日病逝,享壽71歲。 圖/美聯社
不同年代的坂本龍一,由左至右:1987、1995、2007、2017。坂本龍一已於2023年3月28日病逝,享壽71歲。 圖/美聯社

▌本文為坂本龍一《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麥田,2023)書摘。坂本龍一已於2023年3月28日病逝,報導參見〈曲終不散的終章:音樂巨匠坂本龍一病逝,享壽71歲〉

「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最近我迎接了古稀之年的七十歲,常常想著這句話。可能有人會記得,這是出自電影《遮蔽的天空》(The Sheltering Sky, 1990)裡的一句台詞。是由柏納多.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執導,繼《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 1987)之後再次由我負責配樂的作品。

電影最後,原作者保羅.鮑爾斯(Paul Bowles)親自登場,輕聲說出這段話:

因為我們不知道死亡何時到達,所以會把生命當成一座永不乾枯的井。然而,所有事物都只出現一定的次數,並且很少,真的。你會想起多少次童年中某一個特定的下午、某個深深成為生命一部分的下午,如果沒有它,你甚至無法想像自己的人生?也許四或五次吧,甚至可能沒這麼多。你會看到滿月升起幾次呢?也許二十次。然而,這些都看似無窮。

其實鮑爾斯在這部片完成後不到十年就過世,參與《遮蔽的天空》時年齡才三十過半的我,對鮑爾斯這段話留下強烈的印象,但當時也不覺得與自己切身相關。

可是自從二○一四年發現罹患口咽癌之後,不得不想到自己終有一死。

也因為這段原委,我在二○一七年發表的專輯《async》當中作了一首名叫〈fullmoon〉(滿月)的曲子。我加入了前述鮑爾斯在電影中的那段話,將同樣的文章翻譯成中文、德語、波斯語等各種語言,分別請熟悉這種語言的藝術家朗讀。

最後一種語言是義大利語,朗讀的其實正是貝托魯奇。我是有點隨性地問他:「如果要在這曲子裡放進義大利語的話,除了你我想不到還能找誰。你能幫忙唸嗎?」他馬上回信:「喔,好呀」。沒隔多久就把錄音檔寄過來了。

鮑爾斯的腔調一如他在戰前住在紐約時,曾經身兼前衛作曲家的身分,有一種枯淡的韻味,從語音的質感也可體會到他擁有不同於尋常美國人的豐富教養。相對地,貝托魯奇的腔調非常有戲劇性,讓人覺得不愧是來自歌劇之國的人,同樣非常精彩。

不過,貝托魯奇也就在這首曲子完成一年後離世。雖然是用錄音的形式,但他在〈fullmoon〉當中的人聲演出,成為他生前最後一次參與的作品。

坂本龍一病逝後,日本的一間書店設置了追悼紀念專區。 圖/美聯社
坂本龍一病逝後,日本的一間書店設置了追悼紀念專區。 圖/美聯社

▌手術前

在此想說明一下我目前的病況。敘述起來會有點直接,但還是請各位聽聽。

二○一四年發現口咽癌之後,雖然宣告緩解,但是二○二○年六月在紐約接受檢查時,又被診斷出罹患直腸癌。前次放射治療很順利,讓我很信賴紐約的癌症中心。這回是採放射治療加上服用抗癌藥物,但開始治療幾個月之後,癌細胞一直沒有消失。

同年十二月我在日本有工作,那陣子我也覺得自己太常忘東忘西,想利用回國這段時間順便檢查一下腦部狀況,於是十一月中旬經過二星期隔離後做了健康檢查,結果腦部是正常的,沒想到卻在其他地方發現了異狀。直腸癌已經轉移到肝臟與淋巴。

這時距離放射治療結束已經過了三個月,紐約那間醫院竟然沒有告知我轉移的事實,至少在九月底就應該要發現轉移的根源才是。癌症轉移這事實使我大為震驚,但全美數一數二的癌症中心竟然也沒能查出來、或者因為某些原因沒有對我說,我一下子變得難以再信任他們。

在日本最初為我看診的腫瘤內科醫師直接對我說:「如果什麼都不做的話,壽命就只剩半年。」此外,因為放射治療已經傷害細胞,沒有辦法再以同樣的方式治療。他還說:「即使使用強烈的抗癌藥、施行痛苦的化療,五年內的生存率也是只有百分之五十。」這想必是基於統計數據得出的客觀數字吧。

說實在的我聽了很不高興。即使拿出數據給我看,但怎麼能對患者說這種話呢?連一點希望都不留如此悲觀地斷定,我既震驚、心情也嚴重低落。聽說他是很有名的大夫,但我想我們個性或許很合不來吧。

坂本龍一在《終章》中演奏一架曾在311大地震之後,被海嘯吞噬過的平台鋼琴,琴身上的白線就是海嘯淹沒的水線。  圖/《坂本龍一:終章》
坂本龍一在《終章》中演奏一架曾在311大地震之後,被海嘯吞噬過的平台鋼琴,琴身上的白線就是海嘯淹沒的水線。 圖/《坂本龍一:終章》

其實就在接受壽命宣告的翌日,我還要演出一場線上直播的鋼琴音樂會,後來發行成為《Ryuichi Sakamoto Playing the Piano 12122020》(2021)。當時不單精神狀況差到不行,為了便於拍攝影片,還選了一個讓人非常不舒服的演奏環境,因此我對於自己能不能發揮實力是一點信心也沒有。不過認識我越久的人,越是會跟我說這場彈得很好,真是件很奇妙的事。

雖然我決定不回紐約、留在東京接受治療,但因為我跟第一間醫院實在合不來,所以透過認識的醫師轉診到別間醫院。原本只打算短期回國一趟,結果就這樣留下來了。接著到另一間醫院尋求第二意見,這次被告知癌症轉移到其他器官已經是第四期。而且進一步檢查發現已經轉移到肺部,說真的情況很令人絕望。

於是,剛過新年的二○二一年一月,我先切除原發的直腸部位,以及轉移至肝臟淋巴兩個位置的癌症手術。連大腸也要切除三十公分,手術規模不小。在手術前我竟然還傻楞楞地,站在手術室的門前一派輕鬆地向家人揮手說:「我進去啦──」當時還有拍照存證。

原本預定十二小時的手術最終花費了二十小時才結束。從上午一路做到翌日早上四點。自己都已經是「待宰羔羊」的狀態,既然決定要動手術,我就只能完全信任醫師了。更何況我也沒有什麼專業知識能夠提議:「能否切少一點,二十公分就好?」

事前就已經知道術後體力與免疫力會大幅下滑,所以手術前我每天都以走一萬步為目標。此外,這次不單是需要全身麻醉的大規模手術,醫療意外致死的風險也並非完全為零。所以還是要把握時機享受美食,大約有十天,我每晚都是以「最後的晚餐」為由吃各種美食。有時是牛排、有時是義大利菜,盡可能享用東京都內的高檔佳餚。

▌譫妄體驗

所幸手術一切順利,但事前我沒預料到手術後會有譫妄現象。譫妄大概有一個星期斷斷續續發生,連醫生也束手無策。

最嚴重的一次是手術隔天,我一睜開眼睛,就覺得自己不知為何住在韓國的醫院裡,也不是在首爾,而是在大城市之外的地區醫院。我匯聚所有能想到的各種片段知識,拚命想要用韓語與護理師溝通,但我也不明白意思有沒有傳達到。

在此期間,我想說這些應該是韓國人的護理師怎麼日語都這麼流利,才逐漸明白自己身處的狀況。這一定是因為我近年看了許多韓劇的影響。

另外還有一次經驗是,明明才剛動完手術,我發訊息給助理說:「我快趕不上會議了。」事實上我當時雙手都掛著點滴,身體根本無法自由行動,訊息還打了很多錯字。助理也嚇了一跳,怎麼在住院的我一大早突然傳訊息過來。

財津一郎的廣告歌:「♪大家圍圈圈竹本鋼琴~」伴隨著舞蹈在譫妄期間不斷在腦中反覆播放,真是讓人無處可逃地鬱悶,簡直覺得快要發瘋了。這廣告我絕對算不上喜愛,而且也是非常久以前看的,為什麼會突然跳出來呢?我也覺得再奇妙不過。

還有一次非常可怕的譫妄情境。我的電腦被駭客從暗網入侵,雖然用盡我全部知道的程式知識想要將之擊退,卻一點用也沒有。暗網是尋常搜尋引擎無法查詢到、網際網路上龐大的黑暗世界。

我能夠鮮明地看到電腦畫面被恣意操作,拚了命想要讓它停下來,打字卻好像打在所謂的空氣鍵盤上,莫名其妙都按了個空。平常我完全沒想過暗網的事,八成是累積在腦內某處一知半解的資訊化成了譫妄吧。有三天一直發生這樣的狀況,有時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渾身是汗。

我是第一次碰到譫妄經驗,雖然嚇人,但也讓我有種錯覺,覺得自己拚一下好像也能寫出連續劇的劇本呢。因為這個契機,讓我對腦部構造產生了興趣。超現實主義藝術家用自動書寫等實驗性方法想要達成的,或許就是這種半夢半醒下的創作。也讓我驚訝地發現,平常的所見所聞在腦中竟然累積如此龐大的資產。

圖為1995年的坂本龍一。 圖/美聯社
圖為1995年的坂本龍一。 圖/美聯社

▌被愛拯救

手術之後護理師對我說:「就算身體疼痛也要盡可能離開床舖坐到沙發上。」又說:「可以的話請站起身來走動。」在床上躺久了,因為無法違抗重力,肌力很快就會衰退,即使只躺一星期也會如此。肌力一旦衰退就很難再復原。

所以雖然我肚子上插著五根管子、雙手都掛著點滴,但白天還是盡可能都坐在沙發上。我必須拄拐杖走到沙發,坐著看看書、聽聽周遭的聲音、迷迷糊糊打盹。過往飄忽不堅定被稱為擁有「樹葉般意志」的我,一不留神就會輕鬆地躺在床上,這時倒是有努力堅持住。

外科手術切開的傷口隨著時間過去逐漸復原,疼痛也逐步減緩。但是接著就為併發症所苦,幾乎每隔一星期就會冒出新的併發症,整天忙著應對處理。這段期間內我幾乎沒吃什麼飯,體重掉了十三公斤。

醫生們盡心盡力做出最好的處置,但最關鍵的體力卻跟不上,身體狀況沒有如預期般逐漸轉好,一直在低檔徘徊。接下來說不定一輩子都無法出院了……想像著如此黯淡的未來,讓我不灰心喪志也難。自從發現罹癌,無論我看自己或者別人看我,這段期間都是公認最痛苦的時期。

再後來,我總算吃得下飯了,卻又抱怨起醫院的食物。雖然我非常感謝這間醫院,但是餐點實在是難吃到不可思議。等食慾恢復之後,我很任性地要求把餐點都換成鰻魚飯或豬排飯。

我的伴侶幾乎每天都會來,但因為新冠疫情的關係禁止會客,無法直接見面說話。於是我們養成了隔著醫院門口一條車道距離彼此揮手打招呼的習慣。到了傍晚,她會打開手機的手電筒,隔著道路揮手表示:「我在這唷!」這時她會看見十樓病房的窗戶旁邊也會有一道小小的光點左右搖晃。這也是我的伴侶為了讓我願意站起來離開床想到的方法。

我們近在眼前卻無法見面,因此彼此都說:「這好像羅密歐與茱麗葉唷」,便把這個習慣取名為「羅密茱麗」了。「羅密茱麗」大概維持了一個月,這段期間應該每天都有進行。在此之後只要我住院,她也一定會這樣做。雖然這樣講很老套,但愛在痛苦的時刻才最能拯救人。

我在這二年內動過大大小小共六次手術,目前已經將外科手術能夠處理的腫瘤全部切除完畢了。大的手術是在二○二一年十月與十二月分二次切除轉移至肺部的癌症腫瘤,每一次都只花了三到四小時。

不過就在我想這一切已結束時,卻又發現不僅癌細胞沒切除乾淨甚至還轉移增殖。當我聽到醫生宣布這件事時,怎能不氣餒。接下來也無法再次動手術,只能採取藥物治療的方式。與疾病對抗的生活真是看不到終點。

圖為2008年坂本龍一在西班牙的演出。 圖/路透社
圖為2008年坂本龍一在西班牙的演出。 圖/路透社


《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

作者:坂本龍一

譯者: 謝仲庭、謝仲其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23/06/22

內容簡介:創作,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世界級的音樂家.人生的精彩終章從《音樂使人自由》到《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以文字為樂器書寫留給後世的決定性自傳。「如果什麼都不做的話,壽命就只剩半年。」二○二○年十二月,坂本龍一發現癌細胞轉移時,醫師告訴他這句話。但是在那一天來臨前,他還有些話必須要說。無論是支撐著他創作活動與社會運動的哲學思想、對坂本家歷史與家族的感情,還有關於自己離去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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