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終不散的終章：日本音樂巨匠坂本龍一病逝，享壽71歲

2023/04/02 轉角24小時

文／林齊晧

「藝術恆久遠，而人生短暫。」享譽國際的日本一代音樂巨匠——坂本龍一，已證實於2023年3月28日病逝，享壽71歲。坂本龍一曾以前衛的YMO樂團成名，而後擔任電影《俘虜》、《末代皇帝》、《小活佛》等多部名片的電影配樂，廣受世人的歡迎。坂本同時也是關懷世局、親身參與環境保護和反核運動的實踐者，也在911事件後深思音樂與戰爭的苦難問題，311大震災後致力於東北復興和廢核倡議——「為了能夠好好享受音樂，需要的就是和平，而不是戰爭。」

坂本龍一1952年出生於東京，父親坂本一龜是出版社河出書房的名編輯，還做過三島由紀夫的責任編輯；母親下村敬子則是來自家世顯赫的實業家下村一族。這樣的家庭背景，讓坂本龍一童年的生活相對優渥許多，上的幼稚園也是從3歲開始全班要求學鋼琴的私立自由學園（現在的東京學校法人自由學園），坂本的鋼琴之路由此開始。

儘管就像許多童年被強迫練琴的孩子一樣，兒時的坂本也覺得練鋼琴痛苦不堪，10歲的時候，坂本得到東京藝術大學任教的作曲家松本民之助親自指導，但回憶裡的作曲練習歲月並不怎麼快樂；直到14歲左右，坂本從德布西（Debussy）、巴哈（Bach）兩大巨匠的作品中找到共鳴，特別是德布西揉合印象派和多種曲風的技藝，對坂本自己的音樂技術與熱誠有了深刻的銘印。

1967年，坂本龍一進入東京新宿高等學校就讀，在坂本的高中時代，正值日本學生運動、社會思想激烈衝撞的「全共鬥」時代，對於有志於音樂創作的坂本而言，同時也是大量吸收世界各地音樂種類、培養日後創作養分的年代。在那個風起雲湧的日本學運浪潮中，稍具感性的青年學子，為時代的躁動而感到熱血、進而投身運動的情形並不罕見。而個性沉著的坂本龍一呢？

根據1953年出生、與坂本龍一同輩的日本評論家四方田犬彥回憶，當年自己正被時代所推動、熱情投入學運的時候，高中生們也紛紛罷課參加抗議。但是四方田犬彥卻目睹一個人生難忘的場景，是新宿高校一處早已四散無人的教室，傳出一陣鋼琴聲——坂本龍一獨自在因為學運而空蕩蕩的教室裡彈琴。這一幕記述在四方田犬彥的《革命青春：高校1968》之中，也是他初見坂本的第一印象：坂本不是參加到人群裡，而是用坂本自己的方法——音樂——來回應這個時代。

坂本龍一後來進入東京藝術大學，同時將音樂的觸角拓展到民族音樂、電子音樂以及多種不同的領域。在音樂創作之外，坂本龍一也深受當年手塚治虫的漫畫影響，坂本在後來多次談論過自己最愛的手塚作品，2018年寫給《SWITCH》雜誌的手塚治虫誕生紀念專刊中，坂本龍一說影響自己、也是最鍾愛的作品，是手塚治虫的《火之鳥》與《佛陀》。

關鍵的年代是1978年，坂本龍一發表了創作專輯，同年也和高橋幸宏、細野晴臣組成了「YMO」樂團（Yellow Magic Orchestra，另外坂本龍一有名的暱稱「教授」，即是來自高橋幸宏的取名），開創性的house和電子合成音樂，在當時是相當前衛而獨特的團體，三人組合不僅是日本音樂史上重要的標誌性人物，更在國際樂壇上有極高的評價。

坂本龍一的才華也在電影界大放異彩。1983年他參演了大島渚的電影《俘虜》，飾演一名戰俘營當中的日軍營長，同片演出的還有英國歌手大衛鮑伊（David Bowie）、當時36歲的北野武，同時坂本龍一擔當《俘虜》的電影配樂，堪稱當年的夢幻陣容，也將坂本龍一的音樂事業推上高峰。

坂本龍一在《俘虜》中飾演日本軍官，本片也是坂本龍一的電影配樂處女作，贏得了英國影... — 坂本龍一在《俘虜》中飾演日本軍官，本片也是坂本龍一的電影配樂處女作，贏得了英國影藝學院獎最佳電影配樂獎。圖／《俘虜》

1982年坂本龍一（左）與導演大島渚（中）、北野武（右）一同出席《俘虜》發表會。... — 1982年坂本龍一（左）與導演大島渚（中）、北野武（右）一同出席《俘虜》發表會。圖／美聯社

後來坂本龍一接手了許多電影配樂作品，包括義大利導演貝托魯奇的《末代皇帝》，以此拿下了當時第60屆奧斯卡最佳電影配樂，也是第一位獲得這座獎項的日本音樂家。（貝托魯奇已於2018年逝世，參閱：〈末代皇帝與巴黎最後探戈：爭議情慾名導貝托魯奇病逝〉）

坂本龍一廣為人知的電影配樂，還包括1987年的動畫《王立宇宙軍》、1993同樣是貝托魯奇執導的《小活佛》、1999年高倉健主演的《鐵道員》、2015年《神鬼獵人》、2018蔡明亮導演的《你的臉》...等多部作品，也是儘管未必是樂友的大眾，也能透過電影而認識到坂本龍一風格獨特、幽玄深刻的音樂。

音樂能不能回應這個時代？過去在高中的學運浪潮中，獨自一人彈奏著鋼琴的坂本，往後的人生路上面臨的是世界局勢的劇變。1999年前後，坂本龍一時常現身於環境保育的倡議活動之中，而2001年的美國911事件，就是衝擊坂本龍一的轉捩點之一；雙子星大廈被飛機衝撞燃燒的可怕景象，促使了坂本對於「和平」的思考，他在《朝日新聞》的專文裡回憶，

「那年的9月11日，名為紐約的街道，音樂卻消失了。這是我有生以來初次體驗到的事，當人們處於驚嚇與恐怖的時候，似乎是不能做出音樂的。那時候我就深思著——為了能夠好好享受音樂，需要的就是和平，而不是戰爭。」

坂本龍一在《終章》中演奏一架曾在311大地震之後，被海嘯吞噬過的平台鋼琴，琴身上... — 坂本龍一在《終章》中演奏一架曾在311大地震之後，被海嘯吞噬過的平台鋼琴，琴身上的白線就是海嘯淹沒的水線。圖／《坂本龍一：終章》

對於核能帶來的風險和核廢料處理問題，坂本龍一也有多次身體力行參加倡議行動、公開發表意見。特別在2011年3月11日的東日本大震災以後，坂本龍一投注了不少心力在關懷核災問題與廢核主張。

2014年62歲的坂本龍一，診斷出喉癌，被迫暫停工作休養。隔年病情穩定以後，坂本龍一仍繼續音樂創作和倡議運動，同年也有了紀錄片《坂本龍一：終章》，對於生命為何物、自然環境的反思、自己的音樂之路該如何走下去——《終章》裡拍下了坂本龍一最深沉和自我叩問的思考。

不過罹癌之後健康狀況並不很理想，2021年坂本龍一又對外公布罹患了直腸癌，治療中的身體已不堪負荷工作邀約，但仍勉強在2022年底推出了《Ryuichi Sakamoto: Playing the Piano 2022》的線上音樂會，實際上是提前在東京錄製好的內容，在網路上公開放送，這也是當時人們明確知道，這會是坂本龍一人生最後一場音樂演出。

2023年4月2日晚間的日本新聞證實，坂本龍一已經於2023年3月28日病逝，享壽71歲。

在坂本龍一代表官方的公開訃聞裡，表示儘管教授（坂本龍一的暱稱）罹癌、身體狀況欠佳，但直至晚年依然從事音樂創作，「直到生命的最後也是與音樂同在」。依照坂本的遺願，喪葬一率低調從簡，婉謝一切的弔唁和獻花。公開信的最後，寫著：

在此註記坂本先生在生前最喜愛的一句話：

Ars longa，vita brevis

藝術恆久遠，而人生短暫。

公開信以這句拉丁文的格言作結。這句話典故是出自古希臘的醫師希波克拉底，也是被後世認為的「現代醫學之父」，原意「醫道悠長，生命苦短」。

「為什麼人類要做音樂呢？」這是2005年、53歲的坂本龍一，寫在《朝日新聞》上的一篇短文。坂本在文章的開頭說道：

為什麼人類要聽音樂、唱歌、演奏、做音樂呢？我們的智人祖先究竟是為了什麼，開始做起了音樂？這是我10幾歲時學習音樂所抱持的疑問，但現在53歲的我也不知道答案。恐怕到死之前都無法明白的吧，但這並不會改變人類在做音樂的事實。

坂本龍一的疑問，已經用自己的生命作答。坂本龍一的「終章」已演奏完畢，懷抱相同思念之人、繼承遺志之人、祈求和平與享受音樂之人，曲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