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蘭靠「嘴」獨立（下）：「土話」從羞恥到驕傲？

2018/12/13 萬宗綸

從蘇格蘭王室成員改變說話方式開始，經過了四百多年，蘇格蘭語遭降格為一種英語方言，大部分的蘇格蘭人、甚至不熟悉語言史的知識份子，都誤以為蘇格蘭語只是英語下屬的地方語言，未能察覺到蘇格蘭語與英格蘭語曾經平起平坐，有機會成為兩個截然不同的語言。

連過去很長時間以來，政府在進行人口普查時，統計數據也只區別顯示蘇格蘭有多少蓋爾語使用者——因為蓋爾語（現今幾乎只存在部分高地區域）很明顯的是另外一個不同的語言，蘇格蘭全境只有2%人口能使用蓋爾語，剩下的 98% 自動被當作使用英語——蘇格蘭語只被當成英語的方言。

這樣的人口統計讓一些社會學家甚至認為，蘇格蘭缺少國族主義的重要基石：截然不同的主流語言，畢竟截然不同的蓋爾語只有 2% 的人口使用。但在如此邏輯背後的弔詭之處是，既然蘇格蘭語和英格蘭語曾是平行演化的關係，何以英語能夠成為英格蘭民族的基石，蘇格蘭語卻不能脫離英語，成為蘇格蘭民族的重要構成？

▌蘇格蘭人不說蘇格蘭語

蘇格蘭語到底是不是一個不同於英語的語言，爭執許久。直至1993年歐洲議會核心辦公室的「少數使用語言」（Lesser Used Languages）年度報告中才正式承認：蘇格蘭語為一個歐洲語言。儘管如此，英國並未立即立法承認蘇格蘭語、甚至蓋爾語為官方語言——英國政府認為蘇格蘭語的衰亡，並非如同威爾斯語那樣，是受到政府帶頭的制度性歧視，因此找西敏寺算帳根本找錯冤家。

相較於與英語關係曖昧不明的蘇格蘭語而言，蓋爾語似乎較受蘇格蘭政府青睞。蘇格蘭議會2005年的「蓋爾語法案」，讓蓋爾語獲得「官方認可」的地位。這項法案授予蓋爾語委員會（Bòrd na Gàidhlig；Gaelic Language Board）確保蓋爾語官方語言地位的任務，要求透過一連串國家型教育計畫，讓蓋爾語與英語有相等地位。

作為蘇格蘭民族主義的候選元素之一，即便是蘇格蘭民族黨這樣偏向「蘇獨」的政黨，過去長時間以來，也不大談論蘇格蘭語議題，就算有，也常常是在談論蓋爾語時順帶提及，彷彿深怕失去對語言議題冷感的選民支持——畢竟如果要高舉語言民族主義，他們對手「英語」實在是一頭巨獸。這也讓蘇格蘭語復興運動者，總覺得不公平，常常拿蓋爾語一年達到的兩千多萬英鎊預算做文章。

作為蘇格蘭民族主義的候選元素之一，即便是蘇格蘭民族黨（SNP）這樣偏向「蘇獨」的... — 作為蘇格蘭民族主義的候選元素之一，即便是蘇格蘭民族黨（SNP）這樣偏向「蘇獨」的政黨，過去長時間以來，也不大談論蘇格蘭語議題。圖為蘇格蘭第一部長、SNP現任黨魁施特金（Nicola Sturgeon）。圖／路透社

在2010年官方出版的《對蘇格蘭語的政治態度》報告書中，只有兩成的受訪者認為自己「大量」說蘇格蘭語，有14%的人則指出，自己「從不」使用蘇格蘭語。在這些不說蘇格蘭語的人之中，扣除掉那些本身非蘇格蘭裔的人口，有將近16%的人指出他們不說蘇格蘭語的原因是「想說好的英語」，言下之意是，蘇格蘭語是「不好的英語」；25%的人則表示不會蘇格蘭語或是覺得沒有必要說蘇格蘭語。

這份報告書也指出，有高達64%的受訪者，仍認為「蘇格蘭語不是一個個別語言」。像是我曾經接觸過的愛丁堡大學蘇格蘭英語研究講師，在談論了蘇格蘭英語豐富的語言學研究後，就不知怎的話鋒一轉：

題外話，我不管你們各自的政治傾向為何，你們支持獨立與否都不甘我的事，但是我要提醒各位一件事，蘇格蘭只有五百萬多人，整個英國可是有超過五千萬人。

言下之意似是暗示了他對「蘇獨」的態度。這段天外飛來一筆的閒聊，放在蘇格蘭並不吊詭，一個熱愛蘇格蘭語言、認可其為個別語言的學術工作者，並不一定會因此支持蘇格蘭獨立運動，就如同政府報告中所發現，儘管大部分的受訪者都同意蘇格蘭語應該被傳承下去，但蘇格蘭語復興運動目前在蘇格蘭儼然是一個「語言歸語言，政治歸政治」的「文化議題」。

儘管大部分的受訪者都同意蘇格蘭語應該被傳承下去，但蘇格蘭語復興運動目前在蘇格蘭儼... — 儘管大部分的受訪者都同意蘇格蘭語應該被傳承下去，但蘇格蘭語復興運動目前在蘇格蘭儼然是一個「語言歸語言，政治歸政治」的「文化議題」。圖／路透社

▌轉變的開始

儘管2010年的報告書呈現了許多負面訊息，但正面來看，扣除掉從不說蘇格蘭語的14%人口，仍有八成以上的人能夠使用蘇格蘭語，就算用得不那麼頻繁，或用得很少。因此，同年蘇格蘭政府根據一場關於蘇格蘭語言的會議建議，以及多年來多方組織的呼籲，終於成立了內閣層級的蘇格蘭語言工作小組。　

這個小組由高地與群島大學的蘇格蘭語學者麥克盧爾（J. Derrick McClure）領導，麥克盧爾認為蘇格蘭獨立運動之所以蹣跚難行，就是因為蘇格蘭人以為自己沒有獨特的語言，因此，工作小組提出多項共識並建議蘇格蘭當局，根據《歐洲區域或少數民族語言憲章》發展國家層級的蘇格蘭語言政策，由議會通過。

2011年發布的人口普查資料中，當局也隨即將蘇格蘭語納入語言調查，在不調查「頻率」而只詢問「能否使用」的情況下，在蘇格蘭有超過150萬人（28.5%）自認能夠使用蘇格蘭語。這顯示去年政治態度報告中，超過八成受訪者雖在生活中會使用到蘇格蘭語，但只有不到一半的人自認自己的程度足以聲稱「能說蘇格蘭語」；同一份普查資料也發現，只有1%的蘇格蘭人在家使用蘇格蘭語。這樣的資料對照，暗示了蘇格蘭語只間斷性的出現在日常談話中，且不斷式微，不再是各種公私領域的唯一主導語言。

只有1%的蘇格蘭人在家使用蘇格蘭語。這樣的資料對照，暗示了蘇格蘭語只間斷性的出現... — 只有1%的蘇格蘭人在家使用蘇格蘭語。這樣的資料對照，暗示了蘇格蘭語只間斷性的出現在日常談話中，且不斷式微，不再是各種公私領域的唯一主導語言。圖／路透社

2015年，蘇格蘭政府發表蘇格蘭語言政策文件。這份政府層級的語言政策書指出，蘇格蘭政府要致力於：

1. 讓有關團體意識到蘇格蘭語是蘇格蘭三大歷史原生語言之一，需要獲得同等的尊重

2. 在語言規劃、語言學習、語言教學和語言評估上，奠基於相關的國家政策與教育機制下，提出連貫的政策工具

3. 提供相關資源以鼓勵使用與研究蘇格蘭語

4. 鼓勵相關團體發展並實踐蘇格蘭語政策

5. 持續支持積極保存與推廣蘇格蘭語的組織

6. 鼓勵各組織體之間相互合作進行支持蘇格蘭語的工作

圖為2016年，蘇格蘭獨派大報《蘇格蘭國家報》使用蘇格蘭語的封面：Stairhe... — 圖為2016年，蘇格蘭獨派大報《蘇格蘭國家報》使用蘇格蘭語的封面：Stairhead rammy: Labour faw apairt efter Blairites get their jotters（「惡鄰交戰中：工黨在開除布萊爾派大老後內鬨」，指的是工黨黨魁科賓開除希拉里．班恩事件。）圖／《蘇格蘭國家報》

換言之，當局終於賦予蘇格蘭語法律地位。如此的政策方向，儘管沒能強制性要求各級機關能以蘇格蘭語回應民眾需求，但已算是給予蘇格蘭語部分的積極語言權利，而非只是「尊重人民有使用蘇格蘭語」的消極權利。政府要讓大家不再將蘇格蘭語當成「土話」，而是和蓋爾語、英語平起平坐的原生語言。

蘇格蘭語作為蘇格蘭不可或缺的構成文化要素，終於能夠得到幾百年以來的歷史平反，儘管政策上台至今不過三年有餘，效果與補助方式都還有待商榷，但確實蘇格蘭語的能見度似乎有所提升。

有愈來愈多的蘇格蘭議會議員，除了使用規定的英語之外，也用蘇格蘭語宣誓對女王的效忠：

I, XXX, depone aat I wull be leal and bear aefauld alleadgance tae her majesty Queen Elizabeth her airs an ony fa come aifter her anent the law/laa. Sae help me God.

（我謹以至誠，據實聲明及確認，我以全能上帝之名宣誓：定當依法竭誠向女王伊莉莎白二世陛下及其世襲繼承人及其他繼承人效忠。）

2015年，更首次出現蘇格蘭選出的三位國會議員，在西敏寺以蘇格蘭語宣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