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復振是對抗殖民主義:專訪《請說國語》作者詹姆斯.格里菲斯
採訪/萬宗綸(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系助理教授)
受訪者/詹姆斯.格里菲斯(James Griffiths)
本文為《請說「國語」:看語言的瀕危與復興,如何左右身分認同、文化與強權的「統一」敘事》作者詹姆斯.格里菲斯(James Griffiths)的專訪。詹姆斯現為加拿大最大報《環球郵報》(The Globe and Mail)的亞洲特派記者,專訪時,詹姆斯正在台北觀察台灣總統與立委選舉。訪問人萬宗綸現為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系助理教授,專研社會語言學。
▌為什麼要「復振」瀕危語言
問:《請說「國語」》一書討論「語言復振」的議題,我想先從這個主題開始談,對於許多人來說,他們認為語言復振並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有些人甚至認為如果世界可以由一個通用語言團結起來,有何不可?以及國家難道不需要一個通用語言來塑造國家認同嗎?像是這樣的觀點,我們很常能聽到。那麼為什麼談論語言死亡和語言復振很重要呢?
答:沒錯,我們經常從特別是單語人士那裡聽到這種態度。這種想法就是如果每個人都說同一種語言,會讓一切變得更容易。我認為英語使用者常對自己只會一種語言感到愧疚,相較而言,華語(Mandarin)使用者則較不這麼覺得。
這種想法假定每個人都應該說「我們的語言」,這會讓生活變得更輕鬆。面對自己的母語或具歷史意義的語言,人們有深厚的個人聯繫,這點常常被忽略,以及可能包含在語言中的思想、藝術和詩學,這些不一定能被翻譯出來。
我認為任何會說超過一種語言的人都知道,有一些概念,在一種語言中,比在另一種語言中更容易理解。有時這些概念在兩個語言中都有對應,但在第三種語言中卻不是這樣。我講威爾士語、英語和中文(Chinese),威爾士語有一個詞,翻譯成中文是「麻煩」,但在英語中卻不太好翻譯出來。
語言復振不僅僅是為了保護這些詞和這些概念,還有存在於語言中的藝術。如果你讀中文詩,然後試圖讀英文翻譯,這是不一樣的,它無法捕捉到傳統的漢文詩詞能做到的事情,失去了這樣的藝術是一種重大的損失。這不是說通用語言毫無必要。而是說,讓我們來推動雙語或多語,這些都很棒,不應該僅僅因為擁有一種通用語言很有用,就去淘汰其他語言。
問:討論語言復振議題,你在這本書聚焦在威爾士、香港與夏威夷。為什麼你會以這三個案例為焦點?我知道你出生在威爾士,現在在香港工作。那麼夏威夷呢?
答:是的,我在威爾士長大,然後自2014年以來我一直在香港生活,寫這本書的靈感來自於我看到圍繞著廣東話和香港的討論,非常類似於我在威爾士成長過程中接觸到的討論,也就是這種害怕失去語言的恐懼。
甚至在另一方面,像是應該在學校使用什麼語言,我們應該在學校使用英語和威爾士語?還是應該使用普通話?這是香港的狀況。大家都會說,在家裡講威爾士語或廣東話還是允許的,但我知道根據我自己家庭背景的情況,以在威爾士來說,在家使用威爾士語並不能阻止威爾士語的衰落。所以我開始探討「在家用廣東話」對廣東話意味著什麼。
當時我在《CNN》工作,我寫了一篇關於語言復振的文章,那時我想嘗試也討論其他地方,與威爾士和香港在大小上相當的地方。最後我選擇了夏威夷,因為不僅在大小上有一些相似之處,還有它們都是島國。我在威爾士的一個島上長大,儘管威爾士領土實際上與英格蘭相連,但威爾士同時是帝國邊陲。
威爾士是大英帝國最早的殖民地之一。香港作為一個前英國殖民地,前清朝領土,現在,無論我們想如何形容它,它也許屬於中華人民共和國,但香港與中國其他地區仍然有所區別,因此香港也是邊陲的。夏威夷,被美國非法吞併,現在是一個州,但曾經是一個領地(territory)和殖民地,歷史上仍然保持與美國其他地區的區別。
我想這些地方有這些有趣的相似之處,這也給了我機會來看這些語言,雖然有近似處,但這些語言都處於不同的發展階段。威爾士經歷了漫長且持續的歷史性衰退,但自1980年以來一直在復振,現在實際上,威爾士語使用者數量正在增長,預計將首次超過百萬名使用者,這是自19世紀以來的第一次。
夏威夷語使用者就減少得很快,夏威夷語幾乎要滅絕,現在正處於復振的初期階段。夏威夷人不得不讓祖父母輩來教育年幼的孩子夏威夷語,因為介於其中的這一代人不會說夏威夷語。這是拯救這種語言的最後一招。
目前,廣東話又是另一種情況。廣東話的可持續性常常被誇大,是的,全球有數千萬人使用廣東話,從任何方面來看,這都不是一種瀕危的語言。但唯一的母語使用社群是在香港,其他地方都是離散社群。
如果廣東話在香港衰退,正如我們已經在也是中國邊境的廣東省看到的,廣東話將從母語變為離散語言,這將對離散社群產生影響,因為通常是由母語地區來創造文化,推動文學,並產生維持世界各地離散社群的文化產品。如果你在加拿大是廣東話使用者,你會看香港電影和香港電視。當廣東話在香港消失後,加拿大的離散社群還能接觸到什麼廣東話文化呢?
所以,從威爾士、夏威夷、香港這三個在政治和地理上有相似之處,但語言發展階段完全不同的地方,我們可以用來探討語言衰退的更廣泛問題。
問:談到香港,我在網路上讀到了一個有關您作品的討論。那個論壇邀請了一位香港作家和台灣的文化界人士來談論您的作品。他們似乎覺得,在書中,您對香港的討論篇幅小於威爾士與夏威夷,這是您有意為之嗎?
答:嗯,不是。如果你是透過中文翻譯本來讀這本書的話,你可能會有這個疑問。因為對於英語版的國際讀者來說,談論任何中文語境的問題,都必須先解釋一番。需要提供龐大的歷史背景和脈絡,這使得能談論香港的篇幅變小。而且,還有一點是,我們談論香港的很多內容,確實有一些是正在進行式,但更多關於粵語的擔憂,是關於粵語的未來,對吧?尤其是推測。
相較之下,夏威夷和威爾士這兩個章節,談的都是歷史上對夏威夷語與威爾士語的打壓。我們可以談論在香港發生的事情,我可以談論脈絡,我可以談論關於粵語未來的推測,以及人們可能關心的事情,但沒有那麼多可以敘述的歷史,我認為這也是為什麼在這方面可能存在輕微不平衡的原因。
▌語言復振是對殖民主義的抵抗
問:瞭解。我想這也關係到,對於台灣讀者來說,他們在書中找到的與台灣最相似者是香港,因為共同面對中國的威脅。但實際上,我認為以語言復振來說,台灣的案例和威爾士可能更相似。是不是能請您能告訴讀者,比起香港的現在進行式,其他兩個案例中的語言復振,是不是在台灣的脈絡下更具相關性。
答:我同意。我認為香港並不是特別適合與台灣進行比較的對象,因為你知道,很多討論是與自決有關,討論粵語的時候,粵語是在香港正在消逝的事物。不只是粵語,包括香港的自治權也在消逝,所以討論香港時,其實是在討論香港人保護這些東西的能力正在消退,這樣的消退是粤語面臨威脅的原因。
台語的歷史,還有其他台灣的少數語言。如果你將它們與威爾士語比較,那是非常相似的。同樣面對這種殖民的政府,比如英國政府,在歷史上,政府非常積極地打壓非主流語言,強制實施統一的語言,然後產生了巨大的負面影響。然後,隨著人民開始取得民主和自治權,大家開始站出來反抗語言打壓,推動使用自己的語言。我們在威爾士看到了這一點,這就是威爾士語復振的原因。
我們在台灣也看到了類似的狀況。我們現在處於關鍵的階段,像國民黨的候選人侯友宜,他是台語使用者。是的,他的幕僚告訴我,侯友宜的台語比華語還好。
你知道,從蔣介石時代來看,這是無法想像的。我認為在台灣與威爾士兩者之間存在很大的相似之處,兩者都是將語言問題上連接到自決問題,但你知道,還有保護原住民文化與權利的問題。這些屬於比較進步派的社會議題,我們在威爾士看到了這一點,語言權利往往是威爾斯左派議題,還有在台灣,這是與民進黨和更進步的政黨相關的議題,包括建構那種台灣或威爾士人的身份認同。
問:我們稍後再回到您的書。您提到侯友宜使用台語,您這幾天在台灣觀察選舉,比如在電視辯論上,我們看到侯友宜大量使用台語,反而,我們看到賴清德使用華語,這跟過去我們想像的是完全相反的狀況,關於這點,你有沒有一些觀察?
答:我對台灣政治了解不多,但這個現象非常有趣。就我的觀察,這是侯友宜的政治策略,也就是一個「溫和的國民黨」路線,試圖去吸納「台灣人身份」的政治路線,這就是為什麼他總是一直說,「我們不支持『一國兩制』」、「我們不想變成下一個香港」。如果台語已經成為標示台灣人身份的標誌,那麼這是有道理的。
因為使用台語可以非常簡單地做到向選民發出訊號,我是你們中的一份子、我是這個島的一部分,我不是那個來自海的另一端的、歷史上的那個國民黨。你知道,不是那個打壓這個語言的國民黨。
問:這很有趣,在你的書中,你聚焦在語言復振是對殖民主義的抵抗,而不僅僅是關於文化多樣性。對於許多語言復振者來說,即使國民黨政治人物講台語,這與反殖民是沒有任何關係的,當國民黨政治人物講台語時,他並沒有在對抗任何事物,就像你說的,他們是試圖重新象徵化(re-symbolize)這個語言,讓這個語言成為國民黨政治策略的一部分。
答:是的,我理解這個觀點,對於這樣的狀況,我們總是有很多擔憂。我不會說台灣的語言復振運動者已經贏了,但他們應該這樣想。這應該被視為一種勝利,這個黨過去打壓這個語言,現在卻得使用這個語言來競選。就算是出於愚蠢的原因使用台語,仍然在某種程度上,這仍是語言復興的勝利,因為他們覺得他們使用台語會從中受益,這顯示了語言復振運動取得了很大的進展,顯示了在今天,這個語言的強大,以及大眾對這個語言的認同。
你會在其他國家看到類似的爭論,比如最近在紐西蘭有一個討論,是關於毛利語的使用。有個紐西蘭歌手Lorde,發行了用毛利語製作的專輯。遭到一些人反對,有些人卻覺得這很棒,因為他們認為,對於毛利語而言,發行專輯,是這個語言所能達到的最具關注的事情,但有些人認為這讓人很不舒服,因為他們覺得白人拿走了這個語言,但對於毛利語來說,要成功,就需要被每個人使用。對吧?
所以,我可以理解當人們對國民黨政治人物使用台語來做政治目的的某種不適。但你也可以將其視為語言復振運動的階段性勝利。
在威爾士也是如此。威爾斯語在復振議題,傳統上與威爾士的左派政黨相關,比如獨立黨或工黨,現在我們在威爾士有講威爾斯士語的保守黨政治人物,他們講威爾斯語,他們現在也永遠不可能說出任何反對「所有人都應該講威爾士語」的話,如果說出這種話,大家會覺得非常愚蠢,這顯示了復振運動取得了多大的進展。
《請說「國語」:看語言的瀕危與復興,如何左右身分認同、文化與強權的「統一」敘事》
作者: 詹姆斯.格里菲斯
譯者: 王翎
出版社:臉譜出版
出版日期:2023/8/31
內容簡介:隨著殖民、帝國主義的擴張,再到全球化與網路普及化,語言的消失速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快。地球上的語言多樣性正在逐漸凋零。面對寥寥幾個霸權級「超級語言」,少數族群語言的生存空間是否只會不斷縮減,最終無以為繼?本書作者詹姆斯.格里菲斯出身自英國威爾斯,能流利使用英語、威爾斯語雙語,而母語之一的威爾斯語正是少數族群使用的語言。家鄉的語言、文化曾在大英帝國中遭到邊緣化,後於20世紀走上復興之路。此外,他在成年後因工作長居香港,亦看見了近年粵語在香港因國家語言政策產生的變化。因此,他投入數百小時進行採訪、文獻考查以及報導撰寫,除了記錄自己使用的威爾斯語一度凋零、掙扎而後奮起的過程,也延伸探討半個地球外的粵語及另一種少數族群語言:夏威夷語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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